薄钰呆了片刻,嘴巴动了几次都没有发声打断,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道,“在下做的这炮,只收到最初的一百五十两银子,铁模那里就用掉一百两,这铜价又贵…”“差多少都由在下补上,这门炮我买下了。”

    庞雨拍拍冰凉的铜炮,虽然外形不太好看,但好歹是一门可以用的炮,比安庆府发给桐城那些百子炮强多了。

    薄钰情绪高了不少,他用拿着叆叇的手搓搓另一个手背道,“那在下找个船家问问,如何运到安庆府去。”

    铜炮的买卖落实,两人关系拉近很多,庞雨对这炮还是其次,他更在意这个制炮的人。

    听着薄钰说话时,眼神落在薄钰手中的叆叇上,竟然是一个带耳挂的无框眼镜,耳架是铜制,与镜片相连的地方做成花瓣状,不但工艺高超,而且十分精美。

    庞雨想起方以智说的远镜打磨,不由开口问道,“薄先生还会制镜片?”

    “此物所用很多,找在下做的人甚多,隔几日必要交付一些。”

    “那先生能磨远镜所用的镜片否?”

    “自然也行。”

    薄钰四处看看,突然想起还在院中,连忙请了庞雨往后走,却没有进屋子,绕过房舍之后便是那棵大槐树,槐树旁有一个竹亭,便挨着河岸,周围点缀着一些翠竹,亭子虽小却有意境。

    薄钰让小厮去泡茶,转身进屋去拿出一支铜管,在庞雨面前将铜管拉出,竟然是伸缩式的三节望远镜,长度足有一米多。

    何仙崖等人候在亭外,看到这种东西也是大开眼界,光是这个伸缩式的管筒,便是此时的高科技了。

    这种伸缩远镜不是方以智那个简单的木筒可比,工艺上精良许多,使用也更加方便。

    庞雨接过在手中,手感颇为沉重,似乎也是铜制的,他对薄钰问道,“在下在南京见过一位公子制作远镜,是参照汤若望的《远镜说》,不知薄先生是否也如此。”

    “那《远镜说》中,涉及远镜制作之法的,不过百余字,且其光路图颇多谬误,若是那位公子按法施为,恐怕做不出来。

    守备官可以往外试看。”

    庞雨举起远镜往左侧河道望去,片刻后惊讶的问道,“先生做的这个千里镜怎地是倒像?”

    薄钰摇摇头道,“在下用的是两面凸镜,出来便是倒像,但此法做出之物,能看得更远,放大倍数更佳,泰西人多用远镜观星,倒像也可用。”

    庞雨拿着那一米多长的远镜翻看片刻,“我能想法把像倒过来。”

    这次轮到薄钰惊讶,“守备官你懂远镜?”

    “在下还能画出光路图,不过在此地太过仓促,需回到安庆之后花费时日方可。”

    “那大人能不能到时寄一份给在下。”

    “造镜至巧也,用镜之变也。

    取一定之法于不定之中,必然面授方得了然。

    若但凭书,不无差谬。”

    薄钰惊讶的看着庞雨,“守备官竟然亲身看过《远镜说》,难以置信…”庞雨高深莫测的一笑,他不过是在方以智那里翻看了一下,只不过他记心好,把这一段刚好记住了。

    “这《远镜说》如薄先生所言,其中多有谬误。

    在下原本是读书人,已经入国子监。

    因见百姓多有视物不便之人,是以多年潜心研究光学,是要造福百姓,岂知天下不再太平。”

    庞雨沉痛的摇摇头,“偌大的江北,就放不下一张安静的书桌。

    在下愤而专注兵学、弹道学、制炮学,便是等着一朝为国所用,决心弃笔从戎,侥幸在桐城平民乱破流寇,得张都堂看重,即将就任安庆守备一职。”

    庞雨满脸的悲天悯人,言辞中又充满正气,那薄钰听得满脸的钦佩。

    薄钰突然一拍手,“庞班头,桐城的庞班头,原来独平民乱的庞班头,不对,是庞大人,大人以监生而投笔从戎,可谓文武全才,才德更是令人敬仰。

    薄某也如大人一般想的,一身技艺都为造福百姓,半点容不得马虎,凡百工技艺,薄某皆亲身其事,所学也甚为繁杂,但庞大人方才所言的弹道学是一门什么学问。”

    庞雨一挥手道,“是专门研究炮弹飞行轨迹的,需要用到正弦、余弦等等…”“原来庞大人也懂正弦余弦。”

    薄钰又一声惊叫,倒把庞雨吓了一跳,他以为此时是没有这些三角函数的,只是随口把这些东西拿出来忽悠薄钰,岂知薄钰是这个反应。

    “在下拙作《行海测天知道日远近法》之中,多有用到正弦余弦,平日有一些耶稣会友探讨,但官衙中人懂得的,庞大人是首位,而且庞大人所言,正弦余弦还能用于发炮所用,还是闻所未闻。”

    庞雨咳嗽一声道,“薄先生抬举,不过在下确实对数理、几何都有深入的研究,方才所说炮弹轨迹,不光用到正弦余弦,还涉及炮弹初速、空气湿度、海拔、风向风速、高差、地球自转,任何一个因素,都会对炮弹的落点产生影响,何谓初速,便是炮弹出膛的速度…”他越说得多,薄钰的嘴巴就越大,庞雨所说的有些奇怪,细细一想似乎又有道理,虽然很模糊,就像打开了一道不知通向哪里的窗户。

    庞雨把看狙击电影里学来的弹道知识基本用光,薄钰已经一头雾水,但又对庞雨有点莫名的佩服。

    “若是薄先生对这些有兴趣,可来安庆与在下一同研习,既可增长学问,也可为国制器,正是一举两得。”

    薄钰露出为难的表情,皱眉想了半晌道,“故土难离,手上还有许多活计未完,这…光路图、弹道学,在下又都想学,去短些时日应也无妨,待在下筹划,待在下细想。”

    庞雨倒也不逼迫,与薄钰又聊起其他器具,到午时前后才告辞离开。

    薄钰依依惜别,一路送了很远才返回。

    何仙崖从进门就插不进话,此时出了门才终于忍不住道,“二哥你何时学了光路图、兵学、弹道学的?”

    “我没学。”

    “那…”何仙崖压低声音,“这薄先生去了安庆,问你学这些东西怎办?”

    庞雨无所谓的道,“铜炮和远镜,都是我需要的东西,好在这人都会,先骗去再说。”

    ……注1:薄钰,明末苏州巧匠,曾自制浑天仪、水铳、地雷、地弩等,流寇入安庆时受张国维之托制造铜炮。

    著有《格物论》、《浑天仪图说》、《简平仪图说》、《窥筒定中星图说》、《沙漏定时说》、《行海测天知道日远近法》《天形北高南下辨》。

    尤其擅长制造远镜,薄钰所作远镜为三节伸缩开普勒式,到1950年代,还有他所制望远镜留存于世,经当时检验为倒像,可见薄钰当时尚未解决开普勒式远镜的正像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