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最精美膳食的并不在酒楼饭庄之内,除却皇宫御膳房和达官贵人的家厨,头等的宴席所在是在行院。

    京师最好的行院里的一间厅堂,绛烛高烧,湘帘暮捲。外头是凌厉的寒风,屋内四个白铜火盆烧得正旺,室内温暖如春。摆着三张八仙桌子,桌上八个高装摆盘的蜜饯干果,镶嵌着福禄寿喜之类的吉祥话,中间是尺来高的狮仙糖果。四壁间摆着大瓷盘装得高高的南方运来的“佛手”,十多盆漳州水仙花芬芳吐蕊。空气中弥漫着清淡雅致的香气。

    今天是京师钱业公会新春的第一宴,公会里大小同行十五家,要在这里聚会宴饮,同时也商议新的一年的生意。

    现在正午刚过不久,这会来得只有“大同行”在此议事。按照公会的“潜规则”,“小同行”要到入夜才会到来。重要的事情,大同行们在下午已经商议决定,到得夜里只是告知小同行而已。这其中自然不会照顾小同行的利益,因此小同行们颇有怨言却又无可奈何。

    大同行们,清一色都是“山西屋子”。彼时的山西屋子,还没有真正进化成后来的钱庄这样的纯粹商业金融机构,而是什么都干的贸易金融一体企业。顾名思义,山西屋子就是山西商人在京师开得店铺。经营的货品以“山西货”和“蒙古货”为主,其中既有常见的农副产品、日用品,也有盐、茶、马等官府专卖或者管控的商品。钱业汇兑只是附属于这些生意之外的附属品。

    只不过山西商人很久之前就意识到钱业汇兑、存款放息中的巨大的利益。加之他们的商业运作本钱巨大,流动性强。本身就需要金融行业的支撑。因此山西屋子也就渐渐的无师自通的搞起了金融业。后来甚至成了他们的主要经营项目。

    今天最要紧的议题,自然是如何处置德隆和善后。

    京师钱业公会的会首姓曹,晋商虽说名满天下,但以钱业而言,其财东、掌柜、伙计几乎都出自山西中部的十几个县。曹老爷也不例外,他本籍太谷。钱庄伙计出身,在京师从业三十多年,熬到了掌柜的职位上。

    虽只是个掌柜,但是权利极大,在钱庄内相当于半个东家。经营人事财物权利皆由其掌握,只对东家负责。不但报酬丰厚,还有干股可以分红。算是金领工作

    但是东家要求的回报也高。三年任满,会账下来盈利让东家满意,一次分红就可以赚到普通人几辈子的钱,可若是盈利不行或是吃了赔账,后续也就无人请教了。

    因而能混到掌柜位置,还能一干几十年的,都是在业内的老狐狸。而在这钱业公所内担任会首的,更是修炼成精的狐狸精了。

    曹掌柜任职的山西屋子只简单的称“常记”――这也是各家屋子的特点,不用字号,只以东家的姓氏为记。在京师的八家山西铺子里只是老五老六的位置。这也是他们同行间的一种制衡,避免一家独大。所以会首照例不是前三家担任的。

    山西屋子在京城经营已逾百年,是彻头彻尾的地头蛇。德隆这条强龙初来乍到之时,虽说有门槛有面子,还是很费了一番立起才站稳了脚跟。期间也合伙给德隆下过绊子,只是碍于德隆通着宫里的路数才没有用强的。

    后来德隆凭着电汇生意和紫氏精品做大做强时,世道已经不允许他们再背后捅刀子了,于是才开始与德隆接触,恢复了正常的礼尚往来。尽管德隆已经做大,但与山西铺子背后的实力和存贷规模比起来,还是差的太远了。严格说起来,德隆依旧属于“小同行”。

    原本冷凝云也无意挑战京师的金融秩序,激化矛盾。但是自打有了电汇这一秘密武器。远程汇兑这门生意,尤其是贴水丰厚的江南、广东等地的汇兑,基本上就没山西屋子什么事了。而且德隆因为有电报这一秘密武器,对各地银根情况了如指掌,调度资金如臂使指,每次都能获得丰厚的利润。这使得山西屋子的同业们又嫉又恨。

    髡贼入寇,广东沦陷的时候,山西屋子很是兴奋了一阵。以为德隆很快就会覆灭。没想到这德隆居然不声不响的又混了过来。这背后的势力着实令商人们咋舌。因而这段日子,大家还算消停。

    年末前听闻冷凝云被贼人绑票,又一次令山西铺子的掌柜们弹冠相庆。这年月若是被贼人绑票,就算不死,德隆也势必元气大伤。听到消息的当日,几个掌柜便串联了起来,预备着放出谣言外加挤兑,一举把德隆拿下。

    没曾想,接下来的一连串变化令人眼花缭乱,不但德隆被查封免予挤兑倒闭,年前冷凝云居然又奇迹般的回来了。

    “冷凝云回来不回来的不打紧,德隆如今元气大伤,只怕也就此关张了事了。”乔记屋子的领东掌柜乔万年嗅着西洋鼻烟笑着道。

    “乔老爷,您老真是消息闭塞!”何记的掌柜秦胜宇冷笑一声,“顺天府里已经传出消息,钟大人年初四一回衙就解了德隆的查封。他若要是关门了事,何必结封?一解封不就是要开张?”

    “倒也未必见得就是要开张。”申记的元掌柜是八家掌柜中年龄最轻的,不过四十出头,“不解封,他库里头的银子、账册都不能动用。总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吧?这钱庄里少说也有几万银子。”

    “我的元老弟,你可真是个良善百姓。”斜倚在湘妃榻上公然吞云吐雾的夏记申掌柜嗤笑道,“这冷凝云又不是什么好人,他自个多半就是髡贼。要跑路了还管你什么皇标查封,于他不过是废纸一张。”

    “是呀,既然于他不过是废纸一张,何必请府尹大人解封呢?直接跑路不就是了。”

    申掌柜一愣,脸上颇有些挂不住,道:“总要垂死挣扎一番。”

    申掌柜在山西屋子的诸位掌柜里是最坚决的认为德隆要完,冷凝云要跑路的一位。大伙知道他如此积极的诋毁德隆,大约是因为夏记在这件事里很可能有牵连,

    虽说众位掌柜都十分之讨厌德隆,希望这个和髡贼有染的异类尽快从京师消失。但是京师里错综复杂的环境养成了他们不轻易开口表态的习惯。

    “我瞧着,德隆肯定会开张。”曹掌柜道,“昨日乌开地已经依次去六家小同行那里,大约是为了调头寸,预备着开张的时候应急。”

    “他们敢!”申掌柜双眼圆睁,“这帮蛮子是不想在京师吃这碗饭了?!”

    “他们敢不敢都不碍事。”秦掌柜一脸不屑,“这几家,每家的本钱不过三四万银子,最多的一家也才六万两。能给德隆凑几万银子出来?咱们还是按照老计较:只要德隆敢开门,咱们就一鼓作气挤垮了他!”

    “挤垮了德隆容易,德隆留下的烂摊子怎么办?”一直没开口的王记大掌柜刘书桓开了口。王记是山西屋子里最大的一间,实力最为强劲。据说可调动的资金逾百万,本金亦有三四十万之多。

    “德隆在外头的票估摸着至少有二十万。”元掌柜盘算着,“他手里的存银最多有十万。只要去挤他,他肯定倒。倒了之后,京师的市面只怕是非常难看。”

    “倒了也不过是多几个人跳井上吊而已。”申掌柜不屑一顾。

    “可咱们自己受害也不轻啊。”元掌柜道,“现在不同以前。以前他家的票子少,和咱们来往也少。这几年来往激增,咱们手里头哪家没有德隆的票子?德隆一倒,这票子不就成废纸了。”

    申掌柜嗤笑一声,道:“你瞧瞧,就几千两票子,就犹犹豫豫了。做大买卖还能计较这个?赶走了德隆,他的那些存户不都是咱们的了?”

    元掌柜冷笑道:“申掌柜!小铺财力有限,不比您老的夏家财东有钱!几千两银子的净亏,算大账的时候岂能是用一句‘做大买卖’糊弄过去的?”

    他这一句带起了千尺浪,因为各家都有不少德隆的票子,多得上万,少得也几千。

    “这德隆的票子若是在倒闭前能足额兑出来也就罢了,兑不出来可真是没法交待!”

    “怎生想个法子,又能把票子给兑了,又能把德隆给挤垮。”

    ……

    各家掌柜都在窃窃私语,除了秦掌柜之外,言辞中对挤兑一事不太热心。

    申掌柜心中大急,这怎么突然之间都转了风向?眼瞅着掌柜们还在装相,冷笑道:“诸位也别装了!谁不知道上个月冷凝云被绑了之后,你们每家两折三折兑了不少德隆的银票回来预备着挤兑。这会德隆要开了,一个个都畏畏缩缩起来了?”

    “申掌柜少安毋躁嘛。”曹掌柜发声打圆场,“德隆钱庄,咱们自然是容不下的,只是具体如何做,大伙还是商议妥当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