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有些事情不亲自干过,就真不知道执行层面会有哪些千奇百怪的困难突然冒出来。

    比如,要是让李素坐在成都的衙门里,闭门造车想象“导致从汉末到唐宋、汉人文明开发金沙江流域航运事业进展缓慢”的原因,那他多半只会觉得是技术和商业利益方面有制约。

    就是让他想破脑袋,也不会觉得“汉人认为金沙江只是一条微不足道的南蛮毒水,没有深入探索的价值”也能是其中一条重要理由。

    因为在来之前,李素之所以对于自己的规划信心满满,敢力排众议在刘备面前打包票,就是因为他知道点相关历史:

    后来明清两朝,随着西南夷改土归流事业的发展,长江中上游的航运,在稍加整治之后,就可以一直畅通无阻抵达云南昭通的巧家县老君滩。老君滩以下的航段,没有任何技术难度,封建自然经济的技术设备和动员能力就能解决。

    明朝人就能做到的事情,李素稍微技术上开点小挂,肯定也能做到。

    至于从昭通老君滩再往上游的通航,李素想都没想过,因为他看过抗战战史,知道哪怕到了20世纪30年代,近现代工程技术都还没法克服这种工程。

    抗战前夕,正方的部队长征路过老君滩,都没法在此渡过金沙江。至于西南地方军阀的部队,在抗战时原本想发展老君滩以上的航运,以接应从滇缅公路运进来的美援物资,实现从滇至川的全线水运,但也失败了。

    连滇缅公路这么牛逼的工程都造得出来的时代,老君滩航运尚且过不去,宁可公路运输走东线贵州十万大山、“二十四道拐”到重庆。

    李素又没地图编辑器,他也就不会浪费力气了。

    不过,亲自深入一线、深入群众调研之后,李素对于自己的计划也更有信心了:既然知道了问题的症结在人心而不在技术,那就好解决了嘛。

    历经半月,李素心中总结出了几点心得:“原来不是唐宋的人技术不行,是他们没有动力来。古人对地理的探索欲望居然那么低,一点都没有征服外面世界的欲望,就知道内卷宅。

    难怪明朝的时候徐霞客走遍大江南北,才考证出‘岷江不是长江正源’,但徐霞客也没办法考证出长江正源究竟有多远。

    也正是基本上从徐霞客开始,后人才重视起直接开发西南夷——因为在汉人文明看来,长江流域的文明都是华夏的一部分,长江正源上游,怎么能视为不值得征服的化外之地呢?”

    不重视地理开拓,缺乏探索精神,害人呐。既然李素来了,当然要趁着自己被称为知天命,把对外探索冒险开拓写入文化精神中去。

    到了这一刻,李素心中想的已不仅仅是开发云南这点土特产和玛瑙翡翠,这是大是大非的民族精神问题了,能顺手推动一下为什么不推。

    ……

    可惜的是,因为李素本人身体瘦弱不武,尽管他有心亲自稳定军心、坚持探险,他的视察之路也只走到了堂琅县以南百余里,就不得不折返。

    那地方大致相当于后世昭通的巧家、会泽两县之间,因为过了巧家老君滩,上游没法坐船了嘛。

    而且过了堂琅南界之后,长江两岸就分别属于越嶲郡、建宁郡了,再往上游一百里,南岸就从建宁郡进入永昌郡。

    刘备目前的势力范围,只控制到犍为郡分出来的朱提郡,所以出了朱提境界之后是很危险的,都是不服王化的敌占区。

    但李素还是派出了一小支探险队,让他们继续走陆路溯流而上搞地理发现,还许诺活着回来的人人升一级,而且出发之前就给家人额外发三十汉亩泸水沿岸屯田点的永业田当安家费。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还真有一支几十人的小分队,在一个屯长的带领下带足干粮草药继续前进、一路绘图。李素要求他们至少再沿河往无人区前行五百里——

    也不用多,因为只要再走五百里,那么已发现的泸水长度就已经比岷江长了,能证明这个是正源。

    同时,李素知道往前再走两三百里,大约就是越嶲郡和永昌郡的交界,也就是大致后世的攀枝花一带。再往前走三百里,就出了永昌郡边界、进入彻底没有汉人文明羁縻统治过的地区了,大致相当于后世的云南丽江。

    而且在抵达丽江之前,长江就会往北拐,足以证明泸水不是出自南蛮的毒水,而是出自西方昆仑雪山的正统。

    把这些素材加到《长江正源考》里,足够彻底稳定开发者的人心。

    李素跟探险队约好了以十五日为限,他本人也会留在朱提郡继续视察督导工作,连过年的正日子都不回成都了。如果十五日后探险队还没回来,那就向国渊汇报工作。

    探险队还算幸运,路上除了被毒虫毒蛇叮咬病死了五六个、被大凉山的蛮部吃了几个,其他都活着回来了,也带来了李素要的水文地理情报。

    李素对于死难者厚加抚恤,并且将来写进《大江正源考》的序言里,作为“对本书有贡献者”列名。活着的升官赏赐。

    ……

    当探险队回来的时候,国渊这边的航道整治工作也差不多完成了大半。

    看到李都督打得预言和指挥果然一项项应验,国渊也是满心钦佩,忍不住吹捧赞誉:

    “全靠都督力排众议,不为动摇者的流言所动啊。我军居然能够走被蛮夷都视为禁地的泸水,直达堂琅县,并有此转入涂水,未来直捣牧麻、谷昌,降服建宁蛮,岂不是有如神助、神兵天降!”

    国渊这番话绝对不是吹牛,因为李素对航运的整治,不仅有商贸开发意义,也有军事上的突然袭击意义。

    自古人们去建宁郡,走的都是从僰道入羊官水、到朱提县,然后朱提县往南就是陆路了,要经过存駬(宣威)、味县(曲靖),才能到滇池周边的昆明盆地。

    也正是因为这条道路在原本历史上很重要,所以原本历史上刘备的庲降都督府驻地都是选在建宁郡的味县的。诸葛亮讨伐孟获的时候,孟获要守卫山险要隘,也是以味县为滇南门户重兵把守。

    李素打通了泸水航运之后,将来打仗,直接绕后神兵天降,都不用经过味县就直接进入昆明盆地,那奇袭效果绝对比邓艾偷渡阴平把姜维反堵在剑阁道里还好。

    当然国渊现在还不知道走涂水究竟能绕到哪里,因为这条路自古以来还没有人走过。但这不妨碍他崇拜李都督的大绕后魄力。

    不过现在一切还是要保密,反正在这里治河也没有蛮人来阻止,也不知道他们在干啥,也不会跟数百里外的军事要道联想起来,蛮夷还没这个智商。

    只要修河的汉军官员对于动机守口如瓶,保密到秋收后用兵,也不成问题,反正国渊自己知道必须保密。

    李素对于国渊的吹捧也显得很谦虚:

    “你们也别吹捧太过了,我们只是为了与民兴利。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嘛,要让西南夷汉化,关键是要让他们得以谋生、学习生产汉人之所需,互通有无足衣足食。

    一旦他们必须跟汉人做生意才能活得好,鬼还会造反自立呢,将来就可以辅之以授官、教化。今年我们只是做第一步,我也差不多该走了,这边的事儿你自己看着办吧,有不确定的派信使来成都。”

    “属下遵命。”国渊非常尽职地允诺,然后就派船顺流而下,送李素回去。

    回去路上,李素也不忘视察工作,时时给出指导意见。

    还真别说,国渊去年积攒的工作经验,刚生搬硬套挪到泸水这边,还真有些不适应,一开始还闹出了好几个笑话。回程这几天,国渊也是经常向李素检讨。

    比如,他们刚回到涂水与泸水交汇口一处新设的县城屯田点时,百姓们就叫苦不迭,要求国渊免除兔税,说他教授的法子不管用。

    “怎么回事?去了解一下情况。”李素非常青天大老爷,亲自花点时间过问这些争讼。

    于是就有屯民代表过来诉苦:“都督,都尉让我们放兔散养,冬天最冷的时候设陷阱捕捉、制成干兔。发给我们每十只兔种,过冬后就要征收五十只兔肉干作为税赋补贴军粮。

    可是我们放了陷阱,散养出去的兔子根本捉不回来,或者捉到的很少,还不够缴税的呢,我们自己一口肉都没落下!”

    李素连忙亲自过去深入调查一下,才发现了问题症结所在,不由哑然失笑:“国渊!你这是胶柱鼓瑟了么,我在大巴山时用过的招,你能直接挪用到大凉山来?这根本不是一回事好吧!

    大巴山靠近秦岭,还算北方,冬天会大雪封山的啊!放到野外的兔子找不到吃的,才会被屯民们那一点萝卜诱饵捕获。这大凉山比大巴山往南了至少一千多里,天气要热多少?

    冬天根本不下雪封山,你放出去的兔子当然抓不回来了!你连这儿冬天下不下雪都没搞明白,就敢直接野生放养兔子?算了,这一笔兔子损失的账目,记在官府头上,单独列账,不能要百姓承担。你们这儿要是山坡灌木草丛丰茂,还是养山羊吧,放羊不如兔子会跑。”

    国渊颇为惭愧:“我也是来得仓促,不及调研。”

    李素:“下次注意就好了,同样的错误不要犯第二遍,教训都记下来,跟其他同僚、下属互通有无展开学习。这次也是时间紧迫,不怪你。”

    李素很知道抓大放小,对于设置不合理的KPI,年底的时候要给属下减免,这样大家干活的士气才会高涨。

    尽管放弃了兔子这项收益,改为山羊,但后续几天李素回程中又发现了不少磨合期中出现的问题。

    比如当李素走到新道县、即将回到僰道离开山区时,又有一批百姓过来申诉,表示屯田官发放的种羊有被野兽所害,而且他们都是按照屯田官要求的施工规范扎的篱笆、修的羊圈,但还是被猛兽突破了,杀了几只羊,剩下的也一哄而散跑了不少,要官府放弃追溯损失减税。

    这点小破事本来不该李素处置,但偶尔视察一两次,评估系统性风险,也还是有必要的。

    李素就拨出半天时间,亲自去那处屯田点视察。结果到了地方之后,果然看到羊圈修得非常结实,都是用邛竹所扎。

    邛竹是一种南中特产的竹子,因为热带雨林的植物都长得比较高大,最好的邛竹竹节与竹节之间距离能有一丈多,非常坚实,做出来的手杖可以做到整根杖上看不到一个竹节,所以“邛竹杖”自古就是西南夷的外贸拳头产品之一。

    连厚实的邛竹做的篱笆,居然都被猛兽突破了,似乎确实不该责怪屯田村民管理不善。

    但国渊前两天刚刚在都督面前出了丑,他还有些不甘心,想隔离几个屯民拷问:“谁知是不是你们修的时候这里本来就有漏洞,或者是你们用利刃砍开了篱笆,放狼杀羊,想乱中取利骗取官府的肥羊!”

    屯民代表有口莫辩,最后还是一个熟悉本地地理的屯民出列申诉喊冤:“都尉,这种歪脑筋我们想不出来,但这羊圈的破损,绝不是狼或者利刃砍开的。如果是利刃所伤,应该会散落很多竹篱残片,而且断口不至如此交错。

    现在连残片都没剩,怕不是被此地特产的食铁貊兽所害了!食铁貊兽连邛竹都能吃掉,寒冬无竹季节,是有食铁貊兽会下山先吃篱笆、而后破篱吃羊的。要我说,你这劝民养羊的法子本来就教得不对。

    要么组织百姓猎杀食铁貊兽,要么就用嫩竹另围一圈,放一两头饲魔兽的小羊、冬笋在里面,这样貊兽下山时,多半会吃嫩竹小圈和小羊、冬笋,吃饱了也就放过其他。是你们根本不会在这南中之地养羊,与我们何干!”

    看得出来,说话的也是个本地土著,所以对官员不是很尊敬,对国渊这个外行人居然敢这样直接呛声,说不定是做好了“得罪了官府就重新跑路去大山里当野人”的思想准备。

    不过李素在旁边听了,倒是非常公允地意识到,可能国渊又犯了不了解当地情况的错。

    李素摸着胡子想了想,问道:“你们所言貊兽,可是黑白相间?也就是身体是白得,四肢耳朵是黑的?”

    那叫屈屯民听了都督给他做主,立刻眼神一亮:“都督真是见多识广,居然连我们本地人都少见的食铁貊兽样子都知道,确是如此。都督要是想要,将来有机会,我们顺着羊血还能捉到。”

    李素点点头:“那就对了,他们应该没说谎。国渊,立刻让附近养羊的屯民按他们说的整改。孙子曰:将能而君不御之者胜,我们要用专业的人做专业事。在本地屯田,该如何实施,首先要听取本地人的意见。我走了,后续你好好琢磨。”

    国渊颇为惭愧:“是我疏忽了,多谢都督指点。”

    李素也知道这都是发展过程中的小问题,没有苛责,两天后就带着五斗庞羲赠送的南蛮特产翡翠玛瑙,和国渊赔罪送的两头作为证据的貊兽,从僰道回成都。

    等秋收之后,南征南蛮时,再来验收成果吧。

    ——

    今天开始三更,持续三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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