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司徒辛苦了,赵司徒率队突围,保全公卿,于国有大功,且满饮此觞压压惊。”

    “不敢不敢,赵某年初地震就已经降为京兆尹了,张将军岂可再以司徒相称!淳于司徒前天还在城内殉国了。赵某匡扶社稷无能,乃是无功有罪之人,能得苟全性命托庇于汉中王门下,已是幸甚。”

    细柳营里,赵温带着一群公卿,原本心情忐忑地被马超带来见张飞。刚看到张飞那张路子拉碴的脸时,还有点心惊肉跳,唯恐张飞是跟李傕郭汜那样的粗鄙之人,苛责于他们。

    毕竟乱世嘛,拳头大于笔头,军阀强于门阀。名士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没想到,张飞还拿出营中仅有珍藏的好酒,请前司徒和光禄勋、大宗正和几位北军校尉喝酒压惊,甚至还亲自给斟酒。这与张飞满脸胡渣子的形象形成了鲜明对比,让赵温松了口气,连连逊谢。

    看样子这张飞待人也不错嘛,虽然相比于赵云,有杀伐凶名在外,但似乎其凶暴只是战场上的,私下里待客还挺客气。

    熟不知,赵温如此想的时候,张飞这个名士控内心也是颇为窃喜,心情愉悦多喝了几杯:咱也有让三公九卿卑躬屈膝称赞夸奖的一天。

    赵温刘艾邓泉一番好话吹捧,引经据典,说什么“征虏将军如今屯兵细柳,即日将光复长安,并非巧合。观将军治军,法度严谨,令行禁止,军容俨然,我等遍观史册,皆以为过于周亚夫矣”。

    “将军治下,真乃熊虎之师也,”

    周亚夫那是上了《史记》的名将,当年也是屯兵细柳营。这些读书多的公卿别的本事没有,但引经据典以历史名人典故夸赞的口才还是不少的。

    现在要讨好张飞保护他们,这些不要钱的好话还不是一车车地说。喝一杯酒就要说一个吹捧的段子,三五轮喝完都不带重样的。

    张飞本来还怕这些文官酒量不行,想礼节性劝到酒过三巡就算了。但听他们吹捧谀辞不断,张飞听得暗爽,原本就刻意压制的酒量也就放开了,最后喝得酩酊大醉。

    喝到后来赵温刘艾等人都是只说段子不喝酒、劝张飞喝,而张飞也非常乐意对方以段子代酒,就这么一时被腐蚀了。

    直到多年之后,张飞还感慨,这顿酒是他年轻的时候喝得最爽的。不过张飞毕竟跟其他经不起夸的人还是有点差别,直到最后喝醉之前,他内心还保持了一丝对前车之鉴的警惕:

    “难怪董卓那老贼到长安之后,经不起王允的夸呢,军阀暴发得了大权,天天被这样变着法儿吹捧,这谁顶得住啊。

    不过幸亏大哥不是个喜欢被名士吹捧的,向来喜怒不形于色,我这种人被吹吹,也不碍大事……”

    ……

    张飞所料不错,他毕竟太了解刘备了。

    刘备这人喜怒不形于色,被人夸了也不飘,那完全是从小吃苦练出来的。

    这种从小吃苦的经历,曹操袁绍袁术都没有。孙坚虽然年少时也穷些,董卓虽然年轻时也吃过苦,但跟刘备还都不太一样。

    孙坚董卓都是出生于民风彪悍的边蛮之地,当时会稽有海贼,西凉有羌乱,孙坚董卓从小习惯的是一个“拳头硬就能自己拼杀出一场富贵”的丛林法则社会,所以配合上他们的武力,他们只要让自己变得更强,就不用受气。

    刘备出生的幽州虽然也有过鲜卑乌桓边乱,但偏偏刘备十四岁之前那几年,幽州是刘虞在镇守,刘虞任内鲜卑乌桓全部不敢入寇,恭恭敬敬来朝。

    这让刘备实打实只能织席贩履过完童年,人格成型期并没有盲目信仰武力。后来刘虞调走了,幽州也渐渐乱起来,刘备十五岁之后才转型信奉武力混社会,逐年跟公孙瓒关羽张飞结交。

    两天之后,随着刘备亲自带着主力部队抵达长安周边,赵温邓泉刘艾,恭恭敬敬到刘备营中表示托庇,学着在张飞这儿一样说了几车好话,刘备却始终云淡风轻,跟张飞形成鲜明的对比。

    完全没有因为“我年轻的时候,没资格被三公九卿吹捧”,导致现在被吹了就得飘。

    刘备只是镇静地出言安抚,说了些非常得体的话,表示对朝廷蒙难的不幸痛惜:

    “朝纲陵替,社稷倾颓,一至于此。孤不度德量力,欲信大义于天下,如今国贼近在目下,还请诸公勠力同心,克竟全功。”

    赵温领衔表态:“敢不略尽绵力。我等新离长安,不过三四日,城中情况尚且了解,能相助大王的地方,一定畅所欲言。

    只是李傕逆贼在城中大肆屠戮不与他同心之人,显然是吸取了当年王允被他所杀时的教训,可惜大王晚来几日,城中有心当内应的人,怕是被李傕杀得差不多了……”

    刘备倒是不觉得自己有错,也丝毫不觉得身边谋士的计划有问题,他直截了当大包大揽地说:

    “孤从临泾开始急行军,步军日行八十里,已经疲惫,不可能再快。事已至此,诸公要向前看,一起想想怎么破城才是。对了,满朝公卿,只有你们跑出来么?莫非没出来的,李傕还会尽数屠戮不成?世上竟有如此令人发指的兽行?”

    赵温哀叹了一会儿,跟刘艾邓泉七嘴八舌把他们知道的遇害的公卿名单说了一下。

    刘备面沉如水地听着,一开始倒还好,听着听着只是咬紧牙关,偶尔把握着双股剑剑柄的手指指节捏得咯咯作响。

    直到他听到皇甫嵩受李傕绑缚羞辱,年事已高,急怒攻心、骂贼气死,他这才声泪俱下,喟然长叹。

    最后,一直没机会开口的大长秋苗祀,才提到后妃和宫女宦官的被害情况。

    刘备恨恨吩咐:“为皇甫公发丧!明日攻城!破城后斩杀李傕全家祭奠皇甫公,并其他遇害臣僚、后妃宫人。”

    刘备用词很准确,是发丧,而不是戴孝。因为皇甫嵩只是跟他亦师亦友的、有提携之恩的前辈,但不是他老师,两年前老死的卢植才算。

    所以,戴孝是不能戴孝的,发丧哭丧却可以——穿白麻布衣服不等于都叫戴孝,儒家的丧礼等级很严格,要分五服。只有前两服的斩衰(cui)、齐衰(zi-cui)可以算“戴孝”,后面三级只能算“发丧”。

    就像刘邦杀出关中时,假装给义帝发丧收买人心。

    在汉末,除非皇帝本人被弑君了,刘备誓师报仇,那是可以亲自戴孝的。比如历史上汉献帝禅位后,益州军官方认定献帝被杀了,那是戴孝。其他关羽张飞被杀誓师报仇,都只是穿白发丧。

    吩咐完之后,刘备直奔主题问道:“如今多难之秋,虚礼就少说一些了,列位刚刚从长安逃出,可知如何攻城为便?当如何部署?”

    听刘备问道军事,原北军五校的两名校尉魏桀、沮俊连忙奏报:“禀权摄汉中王,我等突围之前,曾破坏未央宫北宫门与北城横门,距今不过两三日。大王若引兵急攻,或许李傕还未来得及彻底修复。前日我等在横门外远眺,似是只用杂物拥堵填塞。”

    魏桀、沮俊与刚才的公卿们一样,称呼刘备时还是谨慎地说全了“权摄汉中王”这个称谓。可见长安朝廷的人,还是知道刘备这个汉中王,名义上至今没走完“辞让”的程序,这次杀回长安勤王,本来就是要顺带完成“辞让”的。要皇帝亲口允准之后,才能迫不得已拿掉权摄二字。

    刘备一听城防有被提前搞破坏,心中暗喜,又连忙询问自己身边的谋士:“伯雅,公达,你们以为如何?从北门攻打长安,是否可行?”

    李素和荀攸今天还没捞到机会发言呢,荀攸想了想,避嫌地抢先把做恶人、提醒主公冷静的话说了:

    “大王,兵无常势,不能一概而论。需要先问清城内守军规模、构成,才好定夺。就算城门被破坏,李傕军肯定连夜把守修缮,或在内夯土为垒。贸然强攻若是惊动了敌人,让敌军更加防备,反而不美。

    就算要强攻北门,也该在另外三门也布置疑兵,同时举动,以分摊敌军守城兵力,不至全力防守北门。”

    刘备觉得有道理,也不等李素说完,先扭头继续追问魏桀、沮俊:“如今城中李傕兵力多寡如何?”

    两名校尉齐声答道:“城内原有守军两万,有一部分是新拉的壮丁。李傕新近败退回城兵马两万,包括池阳弃守之后退来的兵力。所以总共有四万余人。

    不过,之前在派人往华阴追击陛下时,有数千士卒在城外迁延未归,被赵伏波将军在新丰野战歼灭。另有我们率领的北军五校忠君旧部两三千人突围、还有其余部分北军将士被害、死前在城内与李傕嫡系部队厮杀内讧,估计两军死伤累计也有数千。

    故而,城内李傕守军,应该不过三万五千人。其中少部分士兵从军未久,未必与李傕同心。死忠余李傕的应该是两万多人。

    包括八千羌胡兵和近万人的西凉汉兵,都是从西凉一路带来的董贼遗留嫡系。还近万人的北地胡人部队,多半是北地郡与河套五郡的鲜卑胡与伪南匈奴须卜骨都侯部士兵——

    李傕本人是北地郡人,所以北地与河套五郡的胡兵,是李傕当权后这两年新募集的,但因为跟李傕同乡,而且李傕对他们多有赏赐,故而两年内就引为心腹。大长秋苗祀昨日还曾言,说李傕把抓获的许多宫女,都临时分给了这些鲜卑与须卜骨都侯胡兵,所以胡兵士气大盛……”

    刘备气得直接摔了杯子:“子曰率兽食人,此之谓也!李傕不但叛君,更兼背祖,竟以鲜卑羌胡屠戮汉人!他五服之内,合当尽诛!来人传令,三更飨士卒,四更天就试探偷袭攻城!就走北门!”

    李素在旁边动了动嘴唇,没有当众劝说,现在的氛围,确实不试一试也不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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