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陈襄这句话,章越也是有些感触。

    当自己刻章一个赚两贯钱而沾沾自喜的时候,转而听了黄好义五千贯的嫁妆,有没有那么一瞬间不想努力了?

    当初章越曾问过师兄一个问题?

    如果相亲时候,碰到两个妹子其它条件差不多,一个很漂亮,一个一般般,她们同时看上了你,那么自己应该选哪个?

    师兄果断地说,选漂亮的。

    为何?因为漂亮的妹子追求的人那么那么多,但她偏偏选了你。

    如果是一般般的,可能是她能选择的只有你。

    故而选漂亮的。

    当时章越听了如获至理,打算应用到实践中,后来通过相亲才发现,首先要有个妹子能看得上你,至于两个则想都不敢想。

    到了宋朝男女不见面,婚事全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两家甚至两个家族联姻肯定不是看女子的姿容来定。

    不过陈襄却劝自己不要看女子的嫁妆,而应当娶妻娶贤。

    “蔡太守(蔡襄)知福州时曾公告,娶妇何谓,欲以传嗣,岂是为财。此语甚是有理。”

    “我观那么多婚事,但凡计较奁具,贪慕一时之富贵而娶之,彼女子常挟其富贵,鲜少有不轻其妇傲其姑舅。”陈襄语重心长地言道。

    章越将筷子搁下,起身走到桌旁向陈襄一揖道:“学生记住了。”

    陈襄欣然道:“不过话些家长里短,记在心底就好,你坐下吃饭,不然饭菜凉了。”

    “谢先生。”

    章越,陈襄正在厅堂里用饭吃了差不多,即仆人上来收拾,章越正当告辞,这时候听外头有人直接唤道:“古灵先生在否?”

    说完一名中年男子在一名老仆带领下从影壁处步出。

    章越看了一眼,但见这位男子容貌甚是端肃。

    章越来到宋朝后,已见过欧阳修等不少名士,又见此人不由心道,这人又是谁?

    但见陈襄笑着离桌起身步至庭下,章越也站起身来跟在陈襄。

    二人在庭中对揖,章越也跟在身后一揖,对方笑道:“古灵先生还是如此早用饭。”

    然后陈襄笑着道:“这是自然,过去家贫,早饭吃得不顶肚子,故而晚饭才早早吃了,然后即躺在床上歇息,以为睡着了肚子就不饿了,哪知竟还有半夜饿醒一说。”

    二人都是笑了,章越也陪着笑了两声。

    陈襄笑道:“子固,入内叙话吧。”

    子固,章越听了一愣,莫非对方就是……

    “也好。”对方点点头看向章越,不由问道:“这位是?”

    陈襄笑道:“这是新来我这学些诗赋的学生。”

    章越躬身唱喏。

    对方道:“原来是章三郎君。”

    陈襄道:“然也。”

    然后陈襄对章越道:“这位是曾子固,南丰人士,十二岁时即以文章扬名京师,你以后要向他多请教文章之道及立身之法。”

    章越恍然,原来果真是……自己见到第二位唐宋八大家。

    章越记得曾巩的名声在唐宋八大家中不显,甚至有人说是买七赠一。

    但其实却误会曾巩了。唐宋八大家文钞里,共三百一十六篇文章,曾巩一人独得一百二十八篇。

    章越有些激动地言道:“曾听欧阳学士提及曾先生‘过吾门百千人,独于得先生为喜’,如今越终于见到先生一面。”

    “你竟识得欧阳学士……是了,你就是章子平的族亲,子厚的季弟。”说到这里,曾巩看向陈襄,那神情分明是心道,他怎是你的学生。

    陈襄见此一幕笑了笑道:“三郎,我与自固还有话要叙,你先回去吧!依着我教的办法学以诗赋,望日再到此来。”

    “学生记住了!”

    章越当即向陈襄,曾巩二人告别。

    而曾巩看着章越的背影,欣赏地点了点头道:“章家的子侄真各个有名家子弟风范!”

    陈襄笑道:“子固,三郎虽是章家子弟,但不同于子平,子厚,实是出身寒家。”

    “寒家如何了?”曾巩不以为然道,“你我不也是寒儒出身。”

    陈襄笑道:“这倒也是。说来此子虽是寒门,但实乃可造之材。”

    曾巩之父曾占易官至太常博士,曾巩祖父曾致尧更是官至吏部侍郎。

    但曾巩却称自己为寒儒,是因其父早被罢官,身子也不好,长兄逝去后,曾巩虽身为次子,却负担起抚育四个弟弟,九个妹妹的责任。以至于他生活一度十分清贫,之后又接连科举不利,打击甚大。

    曾巩一度灰心丧气还与老师欧阳修说打算放弃仕途,幸得欧阳修挽留。

    不过转机到了嘉祐二年,曾巩与弟弟曾牟,曾布,堂弟曾阜,以及二妹夫王无咎,六妹夫王回六个人一起考中了进士。

    此事让天下读书人都知道了南丰曾氏。

    不过曾巩的名次并不好,名列丙科,也就是进士第五甲。

    进士第五甲,不能立即授官,必须守选。所谓选人守选者,皆须经过吏部考选,通过放选注官。

    与曾巩同一待遇的还有苏轼的弟弟苏辙,后来的朱熹也是进士五甲。

    故而曾巩如今在汴京,等候吏部考试授官,平日闲暇即去欧阳修,陈襄等人的府上拜访。

    曾巩的六妹夫王回是福州人,恰巧也是陈襄门下的学生。这日曾巩来到了陈襄府上做客,正好就看见了章越。

    曾巩听陈襄夸赞章越,不由道:“欧阳学士也在我面前也对此子赞不绝口,以古灵先生的识人之明,此子断不是池中之物。”

    陈襄奇道:“子固兄,何来对此子有这些打探?”

    曾巩道:“实不相瞒,我方才入内见此子俊秀挺拔,规矩守礼,心知不凡,本待走了后再询问,没料到他竟知我的身份。如今我家七娘八娘九娘都尚未婚配。”

    陈襄恍然道:“好个曾子固,原来你打得是我学生的主意。”

    曾巩肃然道:“父兄临终前交待之事,巩岂敢不尽命么,一日没有着落,我一日不得安枕。”

    陈襄看了曾巩一眼,对他也是由衷佩服。

    曾巩父兄病逝后。

    曾巩作为家中年纪最长男子,将几个弟弟都培养成才,还为几个妹妹都挑选了极好的婚事。

    如长妹妹夫关景晖为浙江山阴人士,虽未中进士,但文采出众。

    三妹夫王安国,出自临川王氏,是挚交王安石的弟弟。

    还有另两个关景宜,王彦深二人虽文采不显,但也是品行端方的君子。

    曾巩无论培养弟弟,还是挑选妹夫都是出众,更关键是本人文章还极好。

    曾巩本一眼相中了章越,又得了欧阳修,陈襄的夸赞,当即动了心思。

    陈襄看曾巩打听得如此详细,不由笑道:“选妹婿如此大事,子固我劝你还是再三谨慎,不要听我片面之言啊,将来若出了什么差池,休要怪我。”

    曾巩道:“选妹婿之事,自当再三谨慎,却也应有决断。宜家宜室的女子,总不乏男人追求。当然这年轻才子也是如此,未必没有人快我一步,故而还是早谋早断的好。再说你与欧阳学士的眼光,我断然是信得过的。”

    陈襄笑道:“正所谓‘官至三品,不读相书,自识贵人,以其阅多故也。’当初也是欧阳学士将此子荐入我门下,我视欧阳学士的眼光,将他收入门下。不过子固既如此说了,我本不再多言。但有一句说在前头,此子纵有广博之才,然于应举时文上却有不足,怕是科场上有一番蹉跎,寒门子弟一步都错不得。”

    曾巩闻言道:“我当初也是如此,不善应举时文,故而屡试不第,侥幸之下方中了进士。至于我妹婿中不了就中不了,只要人是品行端正即可。

    “至于我曾家的女子,在父母家艰难时,姐妹们都是坐在一起织布、刺绣、缝纫等等。到了夫家也必是能克勤克俭。”

    “在父母家蔬食难以为继时,晏然处之,不贪慕繁华,到了夫家也必是能甘守贫穷。”

    陈襄赞叹道:“子固家教如此,难怪人才辈出,实在令人佩服之至。”

    曾巩笑道:“谬赞了。”

    数日后。

    欧阳修府上。

    欧阳发之妻吴氏正在窗旁织女红,一旁其子伏案用功读书。

    这时候欧阳发大步走来,似有话要说,吴氏见了摆了摆手,示意对方轻些手脚不要打搅其子读书。

    吴氏轻手轻脚掩上门,二人走到里屋去,但见欧阳发对吴氏道:“方才我服侍爹爹在书房,正巧曾子固来了,你知他与爹爹说了什么?”

    吴氏一边织着女红,一边漫不经心地道:“还能是什么?不就是讨论文章之道么?”

    欧阳发摇头道:“夫人你万万没有想到,曾子固是来请爹爹打探消息的。”

    “打探何人消息?”吴氏头也不抬言道。

    “就是那个章家三郎君!”

    “哦?”吴氏立即放下女红道:“曾子固打探三郎君作何?”

    “此事还需怪你。”

    “怪我?”

    欧阳发点头道:“那是自然,当初爹爹让我托你在汴京好人家的女子里给章三郎君寻一个好亲事,如今大半年过去了,你连一个音信也没有。”

    “如今倒好,曾子固人家看上章三郎君了,我看如今是打探消息了,过些日子就要托爹爹说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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