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越以往混论坛时看过无数键政强者,是如何口头事功,治理天下的。

    大多是我若是执掌天下,必先一二三四五几点,只要你们按着我说得去办,马上不出十年便可以冲出亚洲,走向世界等等。

    但反过来看看改革家王安石如何办?

    要变法不是我要如何变法,而是一旦变法开始遇到阻力势力和反对力量了,我应该怎么办?

    不是如何治,而是如何易治。

    以往读历史书时,总有等错觉,认为王安石变法最后失败了。

    其实不然,另一个时空历史上王安石第二次罢相后,神宗皇帝用得还是他的主张。

    元佑更化后,王安石失败了?

    元佑更化也不过推行数年,便被章惇重拾变法大旗……

    章惇罢相后变法终于失败了吧?错了,后面还有四度拜相的蔡京……一直到北宋没了,变法才告终。

    所以王安石变法是失败了?人亡政息了?事实证明,国家真正下了决心要变法,还是可以成的。

    苏轼说经义取士实在是埋汰人才。你诗赋与经义学得再好,但放在作官上都没用的。

    苏轼说得都对,但问题是王安石的改革科举是为了单纯选拔人才吗?

    而王安石一开始所谓变风俗,立法度,作得便是此事,其目的便是为了‘齐道德’这三个字。

    变法变的不是法,而是如何让法延续下去,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

    仅一点便知王安石之眼光格局,已是远胜过与他同时代的任何官员,在古今政治大能之中列一席之地……数百年后朱元璋将程朱理学定为官学,也便是齐道德。

    王安石看向章越问道:“度之如何看?”

    章越知道王安石抛出‘齐道德’三個字后,自己大凡有半句对他政策的挑战怀疑,肯定就完蛋了。

    老王可是个狠人啊!

    胆敢挑战他的人如何下场?普天下皆知。

    但全盘按着老王意思走,也不是章越的性格。

    故而要拿出点东西来,让王安石对自己有所信服。

    章越道:“当年孔子西行不至秦,为何如此?荀子一语道破,秦国没有儒。秦昭王有言与荀子,儒是无益于国家的。荀子入秦后所观禀告范雎,百姓官吏皆有古风,士大夫不朋比,不结党,无私事。民风国风如此纯粹,故而国家易治,商鞅变法一举成功,此皆是无儒之功。”

    “秦之强大乃无儒,然而秦之灭亡也是因为无儒,荀子早就说过了用儒家粹而王,驳则霸,无一则亡。读商君书有驭民六术,‘弱民、愚民、疲民、辱民、贫民、虐民’。”

    “商鞅言,民愚易治,这便是不许百姓读书从儒,韩非曾言太上者禁心,其次者禁言,再次者禁行,说到底也是为了易治。”

    听到这里王安石脸上有些沉了下来,但见他的本就是脸黑,脸一沉顿时变得更黑了。

    章越则言道:“齐道德,便是不愚民又易治的驳而霸之道,相公此法是胜过商鞅,韩非子。”

    王安石脸色好了些。

    此刻正值炎夏,王安石扯了扯官袍上的领子,却见几只肉眼可见的跳蚤,从他的衣上跳下……

    章越不由强忍着一阵阵的不适,但又不能不动声色地离王安石远些。

    不过王安石见章越还是读懂了他的用意,还是颇为欣慰地微微点头道:“过去明经科不过贴经墨义,素来为进士所轻贱,大体为小儿记诵之状。故而自唐以来,贱其科不肯就。”

    “故我打算变科举就是要就经文作大义,盖于其中发挥义理,不专尚记诵,比之诗赋,则近乎本原,比之明经即更有发挥以及文采,度之以为如何?”

    章越道:“下官当初学过九经,如此大体为古文经学之道。至于相公所言的阐发经义,就如同今文经学。两汉之时早有行之。”

    其实王安石这阐发经义这一套,在明清时变演变为八股文。

    将圣贤经义上一段话列出,问你这句话之中圣贤到底有什么用意,进行必须的阐述。

    好比一位圣贤说‘“一颗是枣树,另一颗还是枣树’,这句话为什么这么表达,为啥不直接说两颗枣树就完了,到底体现了什么中心思想。

    类似于如此。

    章越道:“今文经学其实在下看来并无意义,但用之筛选人才是可以的,最要紧的是可以教化。”

    “教化?”

    章越道:“天下唯愚者与智者不可教化也,所教化者唯独中人而已。”

    王安石闻言大笑,然后对章越道:“天下聪明人不多,你章度之是其中一人。可惜似苏子瞻所学虽博,见识虽高,却不解我之意。此法其中之弊,我自知之,但度之能否为我解之!”

    章越道:“化民成俗,必自学校,尽贤兴能,抑由贡举。天下之智岂是教化而能得的,也不是教化而能抑得。”

    “相公说古之取士,皆本学校,道德一于上,习俗成于下。在我看来朝廷若要求易治便要教化,又要兴教育则开民智,能统一二者唯有兴办学校。但若朝廷不从中得利,又何起必兴学呢?”

    “相公这世上没有两全其美之事,若是相公信我,则放权于下官,下官必革除其弊。“

    王安石对章越前面的话都很满意,唯独对最后一句则有保留。

    数日后章越接受了管勾国子监的任命。

    就在接受任命之日,章越正好放衙回家,行至一条道路时。

    突然行进之中的马车被截停,章越心道是何人拦路?

    如今他已是高官,左右随从自有十几人之多,还有唐九这样的高手在他倒是不惧。

    章越也不挑开车帘而是问道:“是何人拦路?”

    唐九言道:“老爷是几个学生模样的人,他们突然从路旁穿出,几乎被马车撞死,说是要求见于你。”

    章越心知自己管勾国子监的任命已下,多半是学生来进。章越言道:“让他们随我马车回私邸再说,岂有路旁拦截的道理。”

    章越正说话时,便见一名学生冲上来拍章越马车的车壁言道:“章待制,听闻朝廷从此废诗赋用经义,此事你可知道吗?”

    “章待制,我等学习诗赋十几年,如今朝廷一朝令下,我等十几年之功皆是白费,朝廷对我们可有个交待?”

    “章待制,此事你要替学生做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