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学的师斋。

    师斋是判监,管勾国子监平日在太学的办公之处。

    数株高大茂密大槐树下,章越在师斋的廊亭中一面读着经卷,一面随手烹茶。

    铜炉里的小火舔着陶碗。

    章越很喜欢师斋这个地方,远远的可以望见至善堂,可以看见太学生们随着鼓声从斋舍前往至善堂读书的场景。

    章越一面喝茶,一面听着秋风沙沙地吹动槐叶,顿时有等心境上的闲适。还是学校这样的地方,可以令人澹泊名利,暂时忘却朝堂上的党争。

    他知道他向官家请求让张载为国子监直讲,教授武学,程颐为助教之事必然会得到官家许可。

    这二人都是后世开宗立派的人物。

    他正相信那句话,大学在于有大师,而不在有大楼,然而领导们都只喜欢盖大楼。

    章越则打算用丰厚的薪资将张载,程颐这样的大儒请至太学来教书。

    正在这时,学吏禀告道:“启禀管勾,程御史求见。”

    章越听说程颢来了道:“让他来此见我。”

    片刻后程颢抵达师斋,二人对拜后,章越请程颢入座。

    章越给程颢端了一盏亲沏好的茶道:“程御史此来,不知有什么赐教?”

    程颢抬起手来将茶呷了一口,又徐徐放在身前。

    程颢的动作令人觉得如春风拂过盎然于面,面上尽是和粹之气:“是特来面谢章待制向官家举荐吾父表弟张子厚(张载),弟程颐。”

    章越道:“不敢当,横渠先生我是久仰大名,当年范文正公便赏识于他,而王子纯(王韶)回京向我推荐关西人士,首举便是横渠先生。”

    程颢拱手逊谢。

    章越看着程颢,对方与程颐完全是两个不同的性子,这样中正平和的儒者风度,难怪连王安石也是让他三分。

    “至于令弟也是我的知交,令弟才学真不愧是邵大家言天下聪明过人唯独者,我这番管勾太学,延请四方名师,最先想到的便是横渠先生和令弟。”

    程颢道:“舍弟当初在太学受待制点拨四句,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恶知善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后,回到嵩山故里居住后足不出户三年参详。”

    章越暗道惭愧,当年一时兴起与程颐开得玩笑,将王阳明四句话透露给对方,着实没料到……

    程颢道:“吾弟一直认为天地万物尽在一个理字,而吾则不然,天地万物都在一个‘仁’。这天地万物皆备于我,不独人尔,物皆然,都自这里出去,只是物不能推得,人可以推得。”

    “仁的本性归到极处也是一个理字。”

    章越道:“此言高见!孟子曾言,尽心,知性,知天,正如程御史所言了。”

    “不敢当,当初颢拜章待制这四句之教也是获益匪浅,可谓程某的四句之师也!”

    两人同笑。

    章越与程颢聊了几句,十分投机。

    程颐的性子太过执拗,自己要说服他很难,但兄长程颢则不同,他是一个求同存异的人。

    历史上程颐程颢门下的弟子记载两位先生气度,说程颢每与门人争论,有意见不同的地方,最后都说‘咱们再商量商量(更有商量)吧’。程颐则直接对门人道‘不然’。

    由此可以看出二兄弟不同来。

    章越当然是更喜欢程颢的性子,二人都是相见恨晚。

    程颢道:“王参政此番以一道德治太学,我曾与他争论,凡是后学者,随人才成就之,不可统归于一者,好似草木般非要修剪个平整才是好看,任其自生,观其生生之意,不也是造就人才吗?”

    “章待制此番管勾太学,也要全凭王参政的意思吗?”

    章越道:“明道先生所言有道理,不过我以为治学如同理政一般难有十全之法。”

    “正如明道先生认为这天道是不变的吗?不尽然如此,天道唯一不变的就是他一直在变化。这治学也是如此,没有十全十美的治学之法,如今朝廷要变法,最适合变法的治学也唯有‘一道德,弭异论’了。”

    程颢叹了口气道:“我读书泛于诸家,出入于老,释多年,最后才还归六经。如此方能明于庶物,察于人伦。读经为一,所见容易狭隘,他日难窥探全貌。”

    章越道:“圣人之学,不是每个人可以窥探的。太学如今所教是中人之教法。中人之教法,便是以循序渐进为本。”

    程颢与章越聊了很久,从教学谈至朝堂上的变法,二人本着求同存异的想法都是从对方身上获益良多。最后一壶茶都喝尽了,程颢方才起身告辞。

    程颢还在忧虑‘一道德’,沿途与章越探讨着教法!

    这时候太学生已是放学,但见前方的平地之上有十数人分作两队正在踢蹴鞠。

    章越见此一幕笑了笑。

    程颢还要继续与章越说教法时,章越言道:“明道先生可会蹴鞠吗?”

    程颢一愣然后道:“年轻时学过一些。”

    章越笑道:“那正好,咱们不谈大道理,同去吧!不然我就单了。”

    “这便……”程颢微微诧异,但随即笑道,“好啊,我就陪待制下场一试吧!”

    “走!”

    章越与程颢都将长袍撩起扎在腰间一并加入太学生中。

    章越与程颢二人踢了一会,程颢便气喘吁吁地退下来,然后坐在一旁看着章越生龙活虎般在场中。

    章越这样有着年轻人的朝气,以及强盛精力的儒者,倒是程颢从所未见过的。

    而这般与太学生们打成一片的‘祭酒’也是程颢第一次见的。

    儒者也不必似整日坐在窗前皓首穷经的样子。

    程颢略有所悟,把着胡须微微地笑了起来。

    然后他才得知,章越管勾太学后,大力鼓励推行太学生们蹴鞠及射箭之事,并还修改了蹴鞠的规则,变得更有对抗性。

    太学生们不再是每日讲于堂,习于斋这般两点一线,平日也多了蹴鞠,射箭等强身健体之事。

    章越选蹴鞠这个运动,自也是来自后世对国足的怨念,故而打算要从一千年前抓起。

    但是真正的效果,却是这一次太学之行,深深地触动了程颢。

    事后程颢写信给张载,程颐以及老师周敦颐,言章越管勾太学虽不过一个月,但却是有一等新的气象,甚至酝酿着一场翻天覆地的变化。

    程颢鼓动着张载,弟弟和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