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从治平四年正月登基至今熙宁六年三月。

    七年有余。

    自熙宁二年二月,朕任王安石为参知政事,推行变法至今熙宁六年三月。

    四年有余。

    此间朕所经历者,后世读史者有几人知之?

    “陛下!”

    “陛下!”

    “陛下!”

    眼见官家不言不语,方才他可以装作毫不在意,强掩自己的情绪,如今终于消息落地,他已是澄空了脑子中的一切,心中反是平和下来。

    现在他的心底有一等彻底的通透清明,这样的感觉就是成功以后的自信和底气。

    从此以后朕之所为不必再向人证明什么。

    朕也没有愧对列祖列宗。朕之功业是要超过太祖太宗皇帝,甚至是唐太宗的!

    朕更没有用错人,章越从没有辜负过朕之所托。所以只要朕在位一日,亦绝不负他。

    这一番话官家只是念在心底,没有与任何一人道出。

    其实对于官家而言,他对人道出承诺其实未必是真情流露,但放在心底的话却一定是。

    官家看向殿外,目光悠然似望到了踏白城下的激烈厮杀的战场。

    “升殿,朕要接受百官拜贺!”

    此刻王安石,文彦博各率文武百官上殿朝贺天子。

    文彦博老了走得不快,王安石倒是步伐矫健,故而他不时要停下来等一等文彦博。

    王安石的目光越过了文彦博落在了与他同岁,且是女儿亲家的枢密副使吴充身上。

    踏白城之战是他的女婿章越打的,可王安石之前却意属的是王韶。

    他举荐王韶固然是因其在领兵作战的能力,在这点上章越就是不懂带兵的书生,但章越的长处不在如此,这点王安石是不讳言的。

    如今章越在熙河打了这么大一个胜战,此功劳肯定是王安石与吴充并分。

    王安石当初为相固然是为了实现政治抱负,但不可说全无私心。

    而这一次吴充就要借着女婿光,从此冉冉升起,逼临他这个宰相了。

    王安石看得很清楚,吴充的政见除了在用兵西北一事与他完全契合,其余的政见便是更跟随韩绛一路的。

    韩,吴二人都有变法革弊之心,但碍于人情,总想着用着更温和一些的手腕,来达到所谓的‘中’。

    这等‘取法乎中,得乎其下’之所为,只能使韩吴二人变法之举弄个四不像,最后他们只能归于文彦博,司马光他们一路,还分裂了变法中的力量。

    在王安石眼底二人政见很难相同。

    因这一番大功吴充肯定备受器重,肯定是升作参知政事了……

    此刻钟磬齐鸣。

    群臣上殿向官家作贺。

    王安石代表群臣言道:“章越于熙宁六年三月五日,在踏白城外围木征,青宜结鬼章部,全歼其二部两万人,臣等为陛下贺!”

    百官齐拜:“臣等为陛下贺!”

    官家没有言语。

    章越,王韶第一次攻下河州时,王安石这也是这般带着百官向他朝贺,但官家却拒绝了。

    王安石道:“陛下当时言,待席卷河湟,木征俯首后入庆,臣当时尚不敢有把握,故而言待河州城建成再为陛下贺。”

    “如今熙河一战成功,青宜结鬼章,木征之母,妻,子皆已被擒,唐太宗时生擒颉利亦不过如此,河州,洮州番部从此不再为患,臣等再为陛下贺!”

    连一向反对用兵文彦博,冯京此刻亦不得不低头道:“本朝边功莫过于此,臣等再为陛下贺!”

    御座上的官家不再坐着,而是起身道:“依诸卿所言,朕受贺!”

    从第一次打下河州时,官家尚且忐忑不安,毕竟还木征,鬼章未服,到了如今章越第二次打下河州,不仅拿下了木征,鬼章,还歼灭了蕃军主力全部,连一个走脱的都没有。

    这样的大捷可谓从开国以来也是罕有的。

    最要紧是将熙州河州的番部势力全部连根拔起了,除了躲在青唐城的董毡之外,近乎可以说三五年内不足为患了。

    这样的大捷下,官家终于接受了百官朝贺。

    群臣们的大声朝贺。

    面对这一幕,本以为自己早已经足够平静地接受这一切的官家又是几欲凝噎。

    官家亲自走下台阶对王安石,吴充道:“这一次熙河大捷,功劳之大莫过于两位卿家。”

    官家先对王安石道:“熙河之费一年四百万余,仅这三月便支取了三百万,若非中外府库无不充衍,朝廷哪里有钱粮打这一仗,这都是卿的变法之功啊!”

    王安石道:“臣愧不敢当!”

    官家又看向吴充同样是满满的感激之情。

    “此番朝廷用兵熙河,天下皆疑,百官皆谤,言朝廷用人不明。熙河路经略使遣兵迟疑,乏谋少断,空耗朝廷千万贯粮饷。这时候连朕亦是再三怀疑,反复难断,若非卿力排众议,维护至今,朕只怕是不能见到今日一幕了。”

    官家说着感慨不已。

    吴充亦说得几乎掉眼泪。

    太难了,实在太难了。

    从章越出兵熙州,再到最后踏白城一战,消耗的钱粮无数。

    整个朝廷如同是用举国之力在供着他打这一战,如此之下怀疑声,反对声每天都有。

    吴充在枢密院当了不少压力,天子也是如此。

    但没办法此时此刻,他们都将一切赌在了章越身上。

    要是这一战败了,吴充引咎辞职免不了,连天子也是遭到无数批评,甚至变法也要中断。

    可是如今,本是乌云密布的天空一下子晴朗了……这峰回路转的喜悦实在是高兴到至极啊。

    从臣子发自内心的敬仰的道贺可见,之前的质疑全部烟消云散了。

    这一刻你们都是错了,朕是对的。

    天子的底气更足了。

    吴充定了定道:“陛下,臣不敢当,臣只知道一件事,木征,董毡妄图以一域之力,抗我之泱泱大国,实为螳臂当车不自量力。”

    天子对吴充更是欣赏,这一次加他为参知政事是肯定了。

    参知政事与枢密副使虽同为执政,但从枢密副使至参知政事视为升迁。

    只是吴充在相位上,如此章越就不可以回朝了。

    但如今已不管这么多了,吴充必须立即加参知政事,立刻马上。

    朕要好好酬谢他们。

    生擒木征,鬼章,这可是堪比生擒颉利的盖世之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