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宁七年三月,京师久不下雨。

    官家命辅臣祈雨,仍是无济于事。

    官家辗转反侧,夜不能寐,觉得是自己无德的缘故,数日也没有视朝,还减了日常的膳食,宰相王安石便代百官前来问询,请官家保重龙体。

    便殿内,官家穿着一身常服,而王安石则坐在一旁。

    这是君臣二人相知相识的第五个年头,对于彼此都是非常熟悉,马上聊起了政事。

    官家道:“之前看相公所奏,环庆路经略使或泾原路经略使可使蔡延庆,朕以为不妥,还有无其他人可荐?”

    王安石道:“章惇可以胜任。”

    官家道:“此人可以,不过朕欲让他留京用职。”

    王安石道:“既是陛下赏识,章惇可为知制诰,起居舍人。”

    “准奏。”

    “谢陛下。”

    官家又问道:“辽主遣林牙兴复军节度使萧禧来送国书,契丹若坚要两属地如何?”

    王安石道:“若如此,必不予。”

    官家问道:“若契丹不允如何?”

    “遣一能辩善言的人徐徐论之。”

    “今还有谁似富弼?”

    “臣以为韩缜可以胜任。”

    王安石对答如流,但官家心底却不满意,觉得对方在对辽国之事上不重视。

    官家不放心地追问一句:“若两国交兵如何?”

    “必不会交兵。”王安石又是很干脆回答。

    官家较真地问道:“若真如此奈何?”

    王安石还是道:“以人情而论,必不会如此。”

    官家心想,按王安石的意思,若契丹这个时候出兵,大宋似只有躺到的份了。

    官家问道:“章越破了廓州,又兵临青唐城下,若西夏来援董毡如何?”

    王安石仍还是那套说辞:“西夏必不为此事,哪有舍己田而耕耘人田,还请陛下以富国强兵为本,破纵横者说。”

    面对王安石倔直,官家也是无奈。

    现在大宋全力都在支持章越在西北用兵,若是契丹来犯只能躺倒挨打,对于王安石这个答桉官家很不满意。

    两府别说连一个契丹出兵的预桉也没有,甚至连西夏出兵增援董毡也是没有考虑。

    官家决定暂时放下这个问题,而是抛出这些天最令他寝食难安的问题来。

    “朕听闻百姓用家产抵贷市易钱后,不少人因还不起钱被没收其产,或被枷号示众,可有此事?”

    王安石振词道:“不知陛下从何听来,自市易法行来只有六户卖产抵当。另有纳户教唆不需纳钱或展期,开封府方才枷号,若请官钱,不让人抵当,则百姓违欠如何?市易法行两年之间,卖产偿欠及枷号催欠,止于如此,乃无足怪。”

    官家问道:“可是朕听人言卖产者极多,枷号者亦极多,乃至于监守的官吏都不够了。”

    王安石继续辩道:“那向陛下进言之人必知道卖产枷号者姓甚名谁,陛下何不让他往有司去问,若真有此事,罪不可轻断,若无此则是妄言。”

    官家也是索性道:“不是一二人,言市易司扰民者甚众,不知何故如此?”

    王安石道:“文彦博言朝廷不当取利,此为臣而发,而吕嘉问奉公守法,不避近习。若事事都由近习所言,大臣们以后都附之近习,没有人知陛下了。”

    官家听了王安石这番口吻。

    二人君臣五年,无论自己怎么问?王安石都能辩解,他的口才确实是当世第一流的。

    但是王安石也太能辩了,他就没有看到王安石辩输过。

    无论是谁,王安石都是能辩到最后一句,一定要辩到赢为止,甚至是官家本人,王安石也没有退让过。

    这令登基八年的天子很不舒服。

    纵使他知道王安石没有擅权之心,但这不是羽翼渐丰的天子应有的尊重。

    官家决定摊牌,将心底最深切的担心道出:“如今外有契丹外使前来,又兼大旱,人心惶惶,日后必生大乱。”

    官家的意思,这边章越在打河湟,而契丹又再度以出兵恐吓,而国内大旱之下,市易法,免行法遭到朝野上下一致的质疑。

    你王安石能不能保证,在这个局面下能够不生大乱。

    王安石道:“事在人谋,又与大旱何干?至于国使陛下更不必担心,都是外人在妄传。”

    官家听到这里很失望,自己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但王安石还是一口一个没有问题,我的决策没问题,市易法没问题,用的人也没问题。

    ……

    而王安石回到家中,王雱看到王安石神色不好看,当下料到什么问道:“陛下,是否又担心西北不能胜之事?”

    王安石道:“章越率大军抵至青唐城下,胜负不知如何,又担心契丹大军压境,是否有攻宋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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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雱道:“章越攻青唐的事,爹爹当初就不该赞同他的谋划,尽管让吴冲卿他们翁婿去为之。”

    王安石道:“我身为宰相,此事没有我首肯,怎能行之?若是西北打赢了,于我于国家也是有好处的。”

    王雱道:“可是官家不问吴冲卿,反是来责爹爹。”

    王安石道:“并非这一事,最要紧的还是市易法和免行钱上,你与吉甫(吕惠卿),望之(吕嘉问)商量一番,重拟文字将条例具析呈上御览。”

    “是,爹爹,”王雱问道,“要不要问子宣(曾布)?”

    王安石道:“子宣近来望之闹得很僵,此事你先不要问他。”

    如今曾布已取代薛向出任三司使,吕惠卿则如愿以偿地成了翰林学士。

    曾布为三司使后,便与主管市易司的吕嘉问多有抵触。其实曾布与吕惠卿不和已近乎公开,而吕嘉问是偏向吕惠卿,对于曾布是爱理不睬。

    王雱察觉到这里的微妙道:“爹爹,自子宣出任计相后,似很少往府上走动了,也没有如以往般事事请教爹爹了。”

    王安石道:“子宣上一次与我提过,章度之在熙州河州的市易所办得很好,可以采纳他的做法,但我没有听。”

    王雱道:“难怪,听说当年章度之差点成了曾家的妹夫。”

    王安石道:“不要去理会这些,子宣也是计相,自也有他的主张。”

    ……

    王安石不知的是,他当日退下后,官家思考了好久,然后半夜写了一道诏书,命人送给新任三司使曾布,询他市易法到底有无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