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宰相正文卷九百九十六章元随傔从面对章越提出让韩绛出任宰相之事。

    其余四位宰执皆侧目而视。

    一直在观测官家脸上表情的元绛,他不似邓绾,吕嘉问二人反复在王安石面前言章越的不是。

    他一直老成持重,谋定而后动。

    章越出班后,元绛亦出班道:“陛下,臣举荐吴充!”

    章越闻言看了元绛一眼,他知道元绛的决定是冲着谁来的。

    见章越,元绛先后出声,冯京也不甘人后地出班道:“陛下,臣举荐张方平!”

    好好,这回天下大乱了。

    作为宰相的王珪依旧默不作声,在场官位最高的他,意见反而是最不重要的。官家也不会问他。

    至于曾孝宽不说话,则是正常的,目前五人的宰执团体中轮不到他说话。

    宰执中的意见严重不统一。

    与以往王安石当国时完全是两回事,新的权力中心也是在重新形成之中。不过这也是官家想要的。

    王安石走后,冯京,章越,元绛三位宰执,谁也不服谁。

    但官家也明白,自己之前的想法确实也太操切了一些。

    官家道:“诸卿的意思,朕明白了。朕再想一想。”

    官家将王安石的信放在袖中。

    早朝之后,官家让章越,冯京,元绛三人分别单独留身奏对。

    换了王安石当国时,官家也不会如此,毕竟有丁谓王曾之事的前车之鉴。但如今这三位恐怕哪个也不会对王珪有想法,再说官家对王珪是怎么想也不在乎。

    比起章越,冯京,元绛是第一次与官家留身奏对。

    元绛有些忐忑。宰执的权力来源自天子,但之前元绛一直是王安石说什么,他就听什么。

    在见官家前,元绛心底总抱有万一的想法,官家会不会让他接替王安石为宰相呢?

    当冯京奏对结束,元绛面对官家时正欲有所进言,官家丢了一张纸条给他。

    元绛看了纸条后,一下子就将他梦想给打碎了。

    元绛立即调整情绪道:“陛下,臣坚持原意。”

    官家点点头道:“如卿所言,章越为集贤馆,确有考虑不周地方。仆射也让朕与宰执们商议。”

    元绛明白,官家办事都是这般脑门子一热,无论是治国还是军事上。官家这是老毛病了,经常是听某个大臣说了几句,觉得有道理,立即便实施。过了几日,又听一个大臣提出相反意见,官家又觉得很有道理,又将前意更改。

    官家道:“可吴充为宰相,章越便又要回枢府。”

    元绛坚持道:“这不正是陛下本意,图谋西夏之事,非章越不可。”

    官家道:“朕之前举吕惠卿中书又不可,那韩绛可乎?”

    元绛见天子问韩绛,却不问张方平,便知道官家心底没打算此人入朝。

    元绛也不愿推举韩绛,但韩绛不可,只有章越替补集贤相了。

    元绛道:“若无办法,则韩绛可!”

    官家从元绛那得到答复,又问元绛道:“卿以为治国以何为先?”

    元绛道:“当以刑名为先!”

    听元绛之言,官家大感兴趣道:“卿仔细说来……”

    ……

    元绛走后,则是章越入内奏对。

    章越见官家此刻神色有些不善。

    官家对章越道:“卿以为苏子瞻如何?”

    章越明白自己推举韩绛,惹天子不高兴了。官家这是来敲打自己了。

    苏轼的官运也是多舛,去年苏轼从知密州改知河中府。苏轼本来是正常入京叙职,不过到了汴京城门前,官家却不许他入城,让他直接前往河中府赴任。

    比起无论如何要见天子一面的吕惠卿,苏轼没说什么直接扭头就走。

    此后谁都知道官家不喜欢苏轼。

    而苏轼被官家不喜欢的缘故,就是在朝野批评新法。

    章越对官家道:“苏轼似柳永,一介文人罢了。但又有不同,无论河中,密州,杭州他为官处处都有政绩。”

    官家摇头道:“可是此人名高,多次批评青苗法和盐榷!朕还听闻他与王诜有往来!”

    王诜是何人?当朝驸马,他娶了官家的妹妹。苏轼作为官员与王诜往来,无疑是犯忌讳的事。

    其实自赵世居之案后,官家对官员与皇室宗室结交就非常不满。当然苏轼与王诜往来只是其一,最要紧的是他抨击新法。

    章越道:“陛下可是担心苏轼制造舆论?”

    官家道:“苏轼一本《苏子瞻学士钱塘集》风靡天下,杭州的读书人听说是竞相传抄。”

    章越心知过去没有舆论之事,但有了印刷行业后就不同了。

    苏轼所着的《苏子瞻学士钱塘集》据说是杭州的出版商找到了苏轼,将之成功印刷,最后令苏轼名声大噪。

    这是有史可考出版社第一次主动找作家本人出书的事。

    章越道:“陛下,有了党争便有了舆论,这么多年支持新法的官员要么在汴京或要么任州郡,而反对的官员要么外任,要么在洛阳,这是必须之事。若是打压之怕是有误天下公论。”

    “舆论之事朝廷可夺之,不可罪之,臣以为当规之引导。”

    官家问道:“如何引导?”

    章越道:“陛下难道忘了,朝廷的朝报!”

    官家问道:“朝报?”

    章越道:“王仆射常言烂断朝报,臣以为可以规范之。同时臣打算注释《孟子》,《中庸》让太学生们习之。”

    “善!”

    然后章越大致说了一下方法,官家缓缓点了点头,还是章越有才干。

    官家拿出王安石的字条给章越看,章越见此故意‘大吃一惊’问道:“陛下,何不早与臣商量此事?”

    官家一愣,心想自己确实忘了给章越透透风,如此说来倒是责任在他。

    官家面色却仍责道:“你也太过于操切,朕本欲宣布此事,但你也辨明情况便直言了。”

    章越‘满脸遗憾’道:“臣实愧对陛下的栽培!臣想韩公立朝多年,处事更稳妥。如此陛下自为圣政,与以往不同。”

    “以往事情办得不好,百官都怪宰相,但如今事情若不好,百官又怎敢怪陛下呢?”

    “所以利弊之间,更需要老成持重的大臣来为陛下掌掌舵。韩公再适合不过了。”

    官家一听章越说得好像也非常有道理。官家道:“韩绛过于持重,你与吕惠卿都是朕从官员中亲自选任的。如今吕惠卿走了,你当替他操持。”

    “你什么都好,但在当仁不让上要学一学吕惠卿。”

    官家与章越私下奏对也不称卿了,直接便是你,如此倒是显得不见外。

    官家道:“若韩绛回来了,朕要多提携提携元绛,否则他会失落。朕的用意你明白吗?”

    “臣明白。”

    章越告退后,官家心想,除了章越,确实也唯有韩绛最适合顶替王安石,补为宰相了。但韩绛此人太敦厚了,还是需要更深悉朕心的官员才是。

    官家想到了几个官员的名字,其中正有蔡确。

    次日官家下圣旨。

    韩绛为昭文相立即进京,第三度出任宰相。

    吴充则知太原府。

    同时元绛升校检太傅,吏部侍郎,章越则升校检太保。

    以往元绛虽排名在章越之上,但加校检太傅,吏部侍郎后,无论本官还是散官都超过了章越。

    这也是一等平衡之术,防止韩绛,章越二人联合打压元绛,曾孝宽。

    ……

    此刻在章越府中。

    章越与苏辙二人正在聊天。

    苏辙仕途在章越护持下一直走得很顺,章越装着不经意的样子问:“子瞻和子由如今在作什么?”

    苏辙对章越道:“我与兄长如今在注经义,我与兄长约定好了,他注释《周易》,《尚书》,《论语》,我则注释《诗经》,《春秋》,《孟子》。”

    章越笑道:“子瞻也注孟子啊!你们又为何注释经义?”

    苏辙道:“三经新义后,天下读书人为了功名,被诱以以此书为学问,此有违先贤之道,也歪曲了经义的本意。”

    章越心知你们兄弟俩就是冲着王安石,吕惠卿来的。

    章越道:“王介甫,吕吉甫都罢相回去了,还是算了吧!”

    苏辙正色道:“回禀相公,经义乃天下之大本,扭曲作义,坏了人心岂可算了。我们兄弟二人自不量力,但也要一试。”

    章越道:“既是如此,我也不勉强了。”

    “好了,给你引荐两个人!”

    “少游,无咎!你们来见过子由!”

    不久二名穿着宽袍大袖的年轻人步出向苏辙作了一礼。

    苏辙见了二人自是又惊又喜,他知道他们分别自己兄长向章越举荐的两个大才子,一个叫秦观,一个叫晁补之。

    秦观他之前见过,但晁补之却是第一次见。

    章越也是笑着看着眼前一幕。

    秦观去年成为章越的元随后,今年苏轼又荐了晁补之给章越。

    除了已为为官的黄庭坚,张耒外,苏门四学士中的秦观,晁补之与陈瓘三人组成了章越的【秘书处】,其实是出任幕僚一职,当然对外的身份是元随。

    按大宋官制,参知政事的元随,可以为五十人。

    元随与傔人不同,只有任宰相,执政,使相,正任刺史以上的官员,才能称之为元随,其余一律称为傔从。

    比如当年陈升之招揽章越教他子弟读书时,大概就是傔从的身份,若陈升之当时是执政,章越可能就要慎重慎重考虑了。

    大概就是苏秦那等‘家里有负郭田二顷,吾岂能佩六国相印乎’

    当然无论是元随还是傔从都可以考科举,而且还可以以门客的身份,参加容易得解的漕试或是别头试。

    不过以元随或傔从身份参考科举,得到了名次或授官,等于与原先侍奉的官宦如同终身绑定,形成一等人身依附。

    几乎不容许背叛,这是一等更紧密的关系。

    有些志气的读书人其实都不愿为之,只有寒门出身或小官宦人家出身的子弟愿去尝试,不过终南捷径的诱惑还是令很多人都抵不住的。

    特别是宰相元随。

    换句话说,章越以往能以傔从的身份招揽来李夔,但绝对招揽不来秦观,晁补之这等人才,但如今却可以了。

    元随与傔从相比待遇大大提高,元随除了给餐钱外,还给衣粮。傔从不给。

    参政元随的餐钱十千钱一月,此外还有绢,布,棉衣物,还有月粮二石俸给。

    此外包吃住是必须的,这一切都是由朝廷买单。

    十贯的餐钱,而大理寺评事的月俸也不过是十贯。一名元随的俸禄可比京官。

    当然了即便是十贯钱,不少人也是看也不看,对他们最重要还是能在宰相身边办事,取一条终南捷径。

    顺便一提,李夔虽说科举不顺,但已进入太学,如今已是中舍生。

    再说章越,陈瓘给王安石上书‘孟子也言利’,得到了对方的认同,这令章越对陈瓘大加赞赏。

    也令章越对陈瓘更为器重,并专门派秦观,晁补之二人辅助他,扩大核心幕僚团队。

    专门研究如何新党和旧党打交道。

    倒不是说章越对新党旧党持有什么负面看法,无论是新党还是旧党的不少官员,以王安石,司马光他们都是要将国家搞好的。

    他们的发心并没有不妥。

    但两党争论,形成党争,那便从无私变成有私了。要消弭这场党争,其中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

    苏辙,秦观,晁补之三人坐下后,章越也是谈论起注释中庸来。

    苏辙侃侃而谈道:“我与兄长以为尧舜三王之治,必本于人情,不立异以为高,不逆情以干誉。”

    王安石一直以为苏轼,苏辙二人所学博杂,但在政论中没有一以贯之的东西。

    但如今听苏轼,苏辙之论与欧阳修其实颇有继承之处,那便是人情。人情是人性的发展,有着喜怒哀乐等感受。

    这与王安石推崇的人性不同。

    中庸的诚,到底是诚于人情,还是诚于人性。苏轼苏辙与王安石有不同的看法。

    章越想到这里,对苏辙道:“我已奏明天子,设经义局,注释孟子和中庸,子由来帮手如何?”

    苏辙谨慎地想了想道:“容我与兄长商议。”

    章越笑着抚苏辙之肩道:“不要商议,就这么定了。”

    苏辙道:“蒙相公抬爱,如此辙便恭敬不如从命。”

    章越之所以想让苏辙入经义局,一个是他确实有才干,也算是帮自己推广思想,二来也是积攒些功劳,为以后捞苏轼作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