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越点点头道:“我记得此子诗词里有一句‘安得壮士霍嫖姚,缚取呼韩作编户’,甚有气魄,今为都人所传。”

    “吕公真是收了一位好弟子啊。”

    吕公著不同于一般官员,普通官员收门生弟子收同乡故旧,打着提携的名义为了日后私党互结而用。

    吕公著本身是儒学宗匠,以儒家道德之学问教导和约束门下幕僚,颇有开宗的气度,仅从这一点格局眼光都要胜过其他官僚。

    吕公著问道:“教导门下,不过为了传授些学问,当今官场结党营私甚多。向朝廷推荐官员不看心性道德,只看日后会不会回报家族。不问是否能善待苍生百姓,只问能否善于投机取巧。这是朝廷官场风气一日一日败坏的缘故。”

    “吕某无能,只好厚养门下道德,等到他们能明白天下之事以‘治心养性’为本的道理,再推举他们出府为官办事。”

    有等拒绝都是把话说在前面,章越道:“吕公之言,余受教了。”

    吕公著道:“不敢当。在下作学问上还是要多向丞相请教,不知丞相有什么赐教的?”

    章越道:“做学问便是明体达用之道。我近来读书用苏子瞻的八面受敌法,颇有用处。”

    吕公著道:“我听说过,苏子瞻说他读汉书,史书浩瀚如海,百货都有,人不可兼求,故他每次只取一例读之,列出治道、人物、地理、官制、兵法等若干,每次存一意读之,勿生他念。”

    章越道:“然也,我年少读书,漫无目的地读,一遍读后往往毫无收获。圣人曰,学而不思则罔,确是作学问之宗旨。但学而不思,如何思?圣人没有教之。”

    “但有了八面受敌之法,我有所领悟,捧一目的而学,方有所成,天下事又何尝不是如此。为天下之事,不可有道无术,亦不可有术无道。”

    吕公著道:“丞相所言极是,然而治天下之事,有道无术,术尚可求,而有术无道,则止于术。”

    “要治理好天下,首在于人主之仁德,次在于用人,再次在于制度,这些关乎人心向背,天命所归,乃道之所在,至于其他皆为术也。”

    章越摇头道:“吕公,余并不这么看。”

    “重道轻术,乃当今儒学之病也。论治国理政,天子不去问宰相;论经济平准,宰相不去问商人;论军事打仗,经略使不去问武将。”

    “身在其位者,不问事实,却好生臆断,一切出自己意,政由自己。熙宁时,舒国公变法之弊不在于此吗?”

    吕公著闻言呷了一口茶。

    中国的哲学有一个问题,在方法论上,过于重视演绎法,而不重视归纳法。

    如天下万事万物,都拿一个固定的公式往里面套,就比如阴阳五行。

    我们都没想万一道理是错的怎么办?那么你所有的研究不是都掉到坑里了吗?

    王安石见识极高,但也有此毛病。

    变法上认为是执行有问题,不是自己方法有问题。而他所编的字说与变法问题一模一样,他强行认为有‘一字一义’的道理,故而就有了‘波为水之皮,滑为水之骨’‘以竹鞭马为‘笃’,以竹鞭犬,有何可笑?’的笑话。

    虽说此书确有新意,但孜孜不倦于穿凿附会,见识也就停留在这里了。

    这就是只重视演绎法,不重视归纳法的弊病。归纳法就是从事物的异同中,总结出道理来。

    吕公著听了章越所言归纳法和演绎法不由觉得耳目一新道:“丞相,恐怕又要提‘行之力则知愈进,知之深则行愈达’了吧。”

    章越道:“以演绎法用于术,再以归纳法用于道,这才是明体达用。”

    “其实我们过于讲究于道,却不知勤于术也是道。就比如天资极高的人,却看不起努力用功的人,殊不知努力用功同样也是‘天资’。”

    吕公著道:“丞相所言确合乎道理,但陛下与丞相,都无真正与西夏议和之决心,那么让吕某为之,又有何意呢?”

    “这等明知不能成功的事,吕某何必去下这步废棋呢?”

    章越道:“吕公,方才一进门章某不已经说了吗?安得猛士霍剽姚,缚取呼韩作编户。”

    “如今没有霍剽姚,伐夏之事确是力有未逮,但借着议和能换得秦晋百姓休养生息数年再做打算,这也不是合乎吕公的初衷吗?”

    吕公著在延路大败鸣沙城陷落后上疏,伐夏使陕西,河东两路民力困乏,不建议再行伐夏之事。

    章越所言正合乎他的心意。

    章越道:“吕公,官家灭夏之心不变,然我以为天下事用弱不用强。怎可强而为之?”

    “再说两国相争,虚虚实实,不是每一步都有用,真正能分出胜负的就是一两手而已。但下每一步,都当全力以赴。这天下能与西夏议和之人虽多,但唯独吕公便是章某心底最胜任的人选。”

    吕公著若有所思道:“若吕某真谈成了如何?”

    章越道:“谈成了便谈成了。”

    吕公著熟视章越道:“谈成了便谈成了?”

    章越道:“吕公,朝廷会给予西夏优厚的条件,恢复市易,岁赐都无妨,甚至米脂寨也可归还西夏。但西夏必须交还此番被俘之人。”

    吕公著目光一凝道:“此议确实令党项上下心动。据吕某所知,西夏国主李秉常始终持议和之愿的,他有心钦慕宋朝,数次遣使表达其心,以求摆脱其母梁氏兄妹的操纵。之前伐夏,甚至打算割让定难五州为议和之凭。”

    “其实此番伐夏,我军虽败,但西夏亦损失不小,国中匮乏,士心厌战,民不聊生。若能扶持李秉常为国主,清除梁氏兄妹,两国从此息兵,如宋辽之事亦不在话下。”

    章越心下感叹,很多人便是这么一厢情愿,这么天真。吕公著真以为李秉常摆脱了梁氏兄妹的控制以后,西夏就能够与宋朝化干戈为玉帛了吗?

    章越道:“吕公所言极是,陛下对此番伐夏也甚有悔意,否则不会动此议和之念。章某办事素不会亏待人,若议和成功,以后两府缺位,章某必全力支持吕公。”

    “章某就将此事拜托吕公了。”

    吕公著点点头道:“丞相言重了,容我回去再考虑考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