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人当场愣住了,紧绷欲发的魔气不由一松,拳爪兀自对着稻草人。“跳——舞?”他瞪大眼珠子,满头雾水地反问道,一点没明白对方的意思。

    “跳!”稻草人盯着他,语声干涩,带着一点巫族特有的喉塞音。

    魔人脸色发苦,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倒是听说过“跳舞”,据传各洲的大小将军府里,都有这种稀罕玩意儿,好像是让漂亮的魔女做一些稀奇古怪的动作,给将军们取乐子。

    可他只是个混迹底层的魔人,哪够资格去将军府看什么魔女跳舞?没亲眼看到过,他哪里会跳?

    稻草人不耐烦地叫嚷了一声,两根草秆小细腿一抖,先后左、右迈步,展动双臂。同一刻,魔人的双腿也不由自主地抖动,脚步跳起、踏落,左臂伸向前方,右掌五指张开,手臂遥遥指向高空,与稻草人的动作一模一样。

    牵丝咒!

    支狩真一目了然,魔人中了祝由禁咒术的牵丝咒,沦为草俑的牵线木偶,受其控制。虽然祭炼厌胜禁俑祭术的巫族已死,但草俑的咒术仍然保全了下来。

    通常,草俑一共可容纳十二种祝由禁咒术,对应巫族源头的十二祖巫。但生出巫灵者,可由草俑与巫灵互感通灵,衍变出第十三种神秘的天然咒术。

    草俑的十二种祝由禁咒术一旦择定,不能更改,十二种咒术可以反复施展,不用耗费材料,反噬也由草俑承受,于己无损,只需消耗自家的一点气血即可。

    支狩真远远望着稻草人,暗自盘算。按照厌胜禁俑祭术的秘法,他可以采取草俑身上的眠春草、枯夏草、荧秋草、忍冬草等主料,自选十二种威力强大的祝由禁咒术,炼制一具新的草俑。

    但他也可再炼稻草人,将其修补,直接变成自家草俑,继承它原本的十二种咒法。比如稻草人施出的定身咒,威力神妙莫测,不仅施咒材料绝迹八荒,连具体的咒法也一并失传。

    再炼草俑的秘法可谓省时省力,缺点是草俑与施术者并非“原配”,施咒有一点点滞碍,需得长久蕴养,双方才能融为一体。

    选择哪种秘法,支狩真还要再观察草俑一番。毕竟十二种咒术的选择大有讲究,不能一味找攻杀强狠的咒术,而要把进攻类、防御类、逃遁类以及特殊类的禁咒合理搭配,形成战斗力的互补。

    例如稻草人的定身咒,属于特殊类禁咒,重若千钧咒属于进攻类,牵线咒则属于防御类。

    “啪——啪——啪——”稻草人时而弯下腰,双手击掌;时而后仰抬膝,双足轮番踩踏。魔人亦步亦趋,跟着稻草人手舞足蹈,完全停不下来。

    连他跨骑的魔鼠也中了牵丝咒,人立而起,频频挥舞四肢,显得笨拙而滑稽。

    支狩真轻轻一叹,稻草人的舞姿异常熟悉,正是巫族传统的祭祀之舞。

    魔人目光喷火,额头青筋绽露,心知受了稻草人的暗算。但他全无一点反抗之力,一根根无形的丝线像密密麻麻的毒蛇,死死缠住他的四肢,缠住肌肉、血管、内脏……,甚至体内的魔气也被缠上了无形丝线,难以挣脱出来。

    其余两个魔人仍在悄悄观望,荒田上,稻草人、黄魔、魔鼠的身影起起伏伏,手足的拍击、踩踏反复回响,像一声声遥远又沉旧的鼓点。

    “噫——呀——啊——”稻草人忽而开口,嘶哑地唱起来。

    “雨冥冥兮山苍苍,云茫茫兮雁啾啾……”稻草人的声音荒腔走板,忽高忽低,却是支狩真从小听惯了的巫族调子,透着一股说不尽的苍凉。

    支狩真心头倏地一颤,住在建康数月,听多了字正腔圆的晋声,他以为自己很难再听到那些遥远又沉旧的巫谣。

    魔躯将他内心的一点情绪放大,仿佛一枚投入湖水的石子,向外扩散出涟漪。

    稻草人犹自唱着“路遥遥兮雁难归,思家园兮徒离忧……”支狩真忽然记得有一次,半夜里他被暴雨吵醒,无意中望见支野孤零零地坐在竹楼下,对着飘摇欲灭的篝火,哼着巫族的歌谣。

    他看不到父亲的脸,只看见宽厚又佝偻的后背。篝火被水气打湿了,几缕烟飘出来,消逝在黑茫茫的雨夜里,像山林深处一两声孤渺的雁鸣。

    那是失群的秋雁。

    随着苍古干哑的歌声,稻草人的舞姿愈来愈快。刚开始,它的动作还稍显笨拙,后来逐渐灵巧,像一个奇诡的草精灵,在荒凉又孤独的田地里尽情歌舞,享受着一场酣畅淋漓的狂欢。

    黄魔的动作也跟着越来越快,他的肌肉怪异地鼓起来,肤色发红,血液灼热如烧,体内魔气疯狂奔涌,渐渐超出了运转的极限。

    另一个瘦小的黄级魔人突然动了。

    他并未急于逃跑,悄然无声滑下魔鼠背,身上的气息也在一刹那消失。而在魔鼠背上,留着一个和他一模一样的躯壳。

    瘦小魔人以一种奇特的步法,一边向外蛇形滑动,一边盯紧稻草人。短短数息,他向外移动了十多丈,未带出一丝细微的声响。

    荒地西面的玄级魔人迟疑了一下,没有任何动作。

    起舞的黄魔神情僵硬,眼里充满了强烈的恐惧,汗水从他全身毛孔争先恐后地冒出来,发出浓烈的血腥味。

    “嘭!”魔气沸腾,魔人和魔鼠齐齐炸开,血水喷在稻草人身上,被瞬间吸干,飞溅的碎肉也落在荒田上,迅速消融。

    支狩真望见几株空荡荡的麦秆徐徐抽穗,结出了沉甸甸的谷子。

    稻草人停下舞步,“废物!”它不满地叫起来,扭动脖子,转向另外两个魔人。

    不知不觉,瘦小黄魔已接近荒田边沿,只要一个扑跳,就可逃出。“去死吧,你这个杂草蠢货!”他回头冲着稻草人叫嚣,一把抓住一株谷穗,连根拔起,身躯顺势腾空数丈,冲向前方。

    “砰!”魔人落脚之处,仍在荒田之中。

    支狩真和另一个玄魔瞧得清清楚楚,魔人冲出荒田的那一刻,他并未前跃,而是转过身子,冲向稻草人,偏偏他自己觉察不出来。

    鬼打墙咒!

    这是一个防御咒术,支狩真望着瘦小黄魔一路返回,飞快奔向稻草人。玄魔目光一沉,张嘴喷出大团大团的迷雾,将自己的身形淹没。

    “别动!”

    一个阴冷的声音猝然从支狩真后方传来,他浑身一僵,一股强横的魔念笼罩过来,杀气紧紧锁住自己。似乎只要他轻举妄动,就会被当场击杀。

    “往前走,一直走进田里。”背后的声音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