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秀注视着蛤飞井,水面亮晃晃的,摇着一个白花花的太阳,仿佛是一面刺眼的镜子,映出他脸上肿起来的瘀血痕迹。

    这张瘀肿的脸倒是有点像癞蛤蟆。

    “阿秀,不是我不想帮你。大家都是一个巷子里的发小,何况你娘当初那么照顾我,把我当亲儿子养。后来你去青州投奔亲戚,我还难过了好一阵子。”色浪咬了一大口瓜,又放下,走到孙秀边上,“这几天,崇玄署的人没日没夜地盯着我们,差点要暗地里下黑手了。要是我们跟他们硬来,一定会吃大亏,我还有这么多兄弟要吃饭,我总要为他们想一想。阿秀,再等等吧,等找到好机会再说。”

    “再等等?”孙秀沉默了一会儿,忽地发泄般地大声叫起来,“这事能等吗?我等得起吗?阿浪,你不要跟我说什么好机会,这个世上从来就没有所谓的‘好’机会!就算有,也是出生含着金汤匙的世家子的,我们一辈子都拿不到!如果一直等,那么等到今天,我还窝在这条下只角的蛤井巷里!”他霍然伸手指着巷口,手指因为激动而发抖,“像他们一样,小时候光屁股打架,大了赌钱打架,天天喝个烂醉,在某一天和别人火并惨死在大街上!阿浪,我不能等!我也不想等!走到今天,我孙秀所有的机会都不是等来的!”

    他的胸脯急促起伏,苍白的脸颊泛起病态的嫣红,像是一团凄艳的火。巨孟乜斜了孙秀一眼,嘴里大肆咬着瓜肉,囫囵不清地道:“秀哥儿,好些游侠儿都是我们蛤井巷出来的,你总不能吃着兄弟的血和肉,只顾自己往上爬吧!”

    “瞧你这话说的,谁喝兄弟的血了?”色浪瞪了巨孟一眼,“这是买卖!阿秀搞来了官家的钱,弟兄们帮他们干事,本来就是你情我愿,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有了这笔银子,好些个弟兄学武用的药材都有了着落,还有不少想学门手艺但交不上学徒费的,也安心了,这都是托了阿秀的福。要不然,大伙儿怎么搞钱?还不是只能去偷,去讹,去抢,去搞其它巷子里的人?阿秀至少给了大伙儿另一条路,游侠儿们多了种活法,小孟你这小子,别瞎咋呼!”

    巨孟舔了舔蘸满西瓜汁的手指,嘻嘻一笑:“反正老大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只听你的。”他又对孙秀道,“秀哥儿,既然是买卖,当官的总不能把我们当听话的狗一样使唤吧。”

    “这年头,你就算想当世家豪门的一条狗,人家还嫌你的血不够纯哩!”色浪摇摇头,懒洋洋地躺回藤椅上,抓着西瓜细嚼慢咽起来。

    孙秀笑起来,井里的那张脸也舒展开:“阿浪,依你所言,我反而做对了?”

    “阿秀啊,这世道哪有什么对和错?地上的路就这么多条,你要走,别人也要走。可不管怎么走,最后还不是你被别人踢开,或是你踢开了别人?你能说谁对谁错?你在上头混,不会连这个都没想明白吧?”色浪随手丢掉瓜皮,打了个哈欠,把大蒲扇盖住了脸,“你啊,别想那么多,太累,也没用。”

    孙秀苦笑一声:“怎么会不想呢?”

    色浪移开蒲扇,偏过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是不是我们没干成,那边要退钱?”

    孙秀迟疑了一下,摇摇头:“不是。那边只是不太高兴,要我再想别的法子。”

    色浪明显舒了一口气:“那还好,那位毕竟是天潢贵胄,要讲些体面。你送来的银子都分给弟兄们了,可真还不出来。”

    “把人逼急了,谁都不会讲体面。”孙秀发了一会儿呆,喃喃地道,“也不晓得蛤蟆精在天上过得如何?”

    “啥?”色浪不解地问道。

    孙秀没有说话,巨孟奇怪地瞅了孙秀一眼:“秀哥儿,那只是老一辈瞎传的故事,哄哄小孩子玩的,你不会当真了吧?”

    “我倒希望是真的。”孙秀笑了笑,在井边站了很久,最后道,“阿浪,小孟,我走了。”

    色浪叫住他:“阿秀,你要是过得不好,就回蛤井巷来住嘛。你和你娘小时候住的那间老宅子,我给盘下来了,收拾得和过去一模一样。”

    “怎么可能过得不好?那位十分器重我,对我礼遇有加,还给了我大批赏赐。放心吧,阿浪,我前程似锦,怎么可能再回蛤井巷凑合一辈子?再说了,我娘都死了,哪还能和过去一个样呢?”孙秀摇摇头,和色浪道别,转身离开时,他望见郭解从巷子另一头大步流星走来,小黑褂半敞开着,露出肌肉强壮的胸膛,腰间扎了一根巴掌宽厚的黑犀皮带,上面挂着一排尖锐的小刀。

    “秀哥儿刚来吗?怎么这就要走?”郭解瞧见孙秀,脸上浮出笑容,亲热地主动迎上去,“再待一会儿嘛,这么热的天,哥几个弄点冰过的酒吃两口。”

    孙秀苦笑一声:“哪有心思喝酒?我还要赶回去,向上头复命。”

    郭解恍然,随即对色浪道:“老大,建康城是我们的地盘,我们才是老大!那帮家伙继续闹下去,岂不是丢尽了我们游侠儿的面子?照我说,弄点粪便、狗血、毒水一股脑儿地浇过去,再让混入人群的弟兄乱捅刀子,包管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半人半虫的阴影映在墙上,以快得近乎诡异的速度,不停地震颤翅膀。

    支狩真望见人虫阴影似在高速繁殖,变得越来越多,很快铺满了整片狱墙。奇诡的虫鸣声从墙深处渗出来,像是在他耳边窃窃低语,若隐若现,带着一种说不出的邪恶。

    支狩真脚步一错,退到牢房当中。三面墙上都是振翅长鸣的人虫阴影,它们开始往地面延伸,无休止地飞快繁殖,将支狩真重重围困起来。

    无声的剑鸣倏而响起,支狩真轻轻一抖长剑,剑气的涟漪向外荡去,与人虫阴影相互交触。

    剑气音波振荡之下,人虫阴影当即粉碎,但它们像映在水里的倒影,被搅碎之后,又连成完整的一片。

    密集的虫鸣声重新响起,透着一丝洋洋得意。人虫的阴影继续繁殖,再次移向支狩真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