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遗珠并未直接答话,满满斟上一杯酒,轻轻浇在地面上,眉宇闪过一丝哀婉之色。

    众人情不自禁地心中一疼,恨不得将她搂在怀里,百般怜爱。

    “这一杯酒先祭空雨姐姐。”绿遗珠轻叹一声,“两年前,我与灵犀斋的宁空雨仙子道左相逢,一见如故。我们秉烛夜谈、琴舞相和,携手共游的一幕幕令我至今难忘。不想斯人仙去,音容笑貌皆成往日。”

    “空雨姐姐为了燕击浪,不惜背叛道门,身死道消。可叹这人世间情之一物,最是难明。”她神色幽幽,呼气如兰,细密的睫毛低垂眼帘,像是受伤收拢的鸟羽。

    众人听着她轻声叹息,不知不觉悲从心起,神思黯然。

    “遗珠想知道的是,大道究竟无情还是有情?仙人究竟无情还是有情?空雨姐姐究竟做对还是做错?”她偏着头,美目闪烁着好奇的光芒,仿佛又变成一个追寻答案的纯真孩童,不带一丝世故的尘垢。

    孔君子暗自啧啧惊叹,这小妮子真是魔道的旷世奇才,居然将天魔诸般妙相与自己融合得浑然天成,假以时日,只怕边无涯也坐不稳魔二代的头把交椅。

    伊墨听到绿遗珠的清谈题目,不由精神一振,这类关于天道的探讨一向是修士最热衷的话题,宫中更是藏有大量前辈高人论述大道的典籍,他常年耳濡目染,早就记得滚瓜烂熟。

    “大道当然无情!”伊墨率先说道,生恐边无涯抢在他前面夺了风头。他清咳一声,竭力吸引绿遗珠的注意力,侃侃而谈,“所谓大道,乃是天地规则的体现,是天地自然的一部分。因为天地无情,大道由天地而来,当然也就无情。至于仙人,已与大道合一,一言一行莫不相合天地规则,因此仙人也必然无情。”

    这番话也是当今最普遍的观点,王徽、孔九言诸人听了微微点头,并无异议。合道修士破碎虚空,飞升成仙,蜕变为与人类迥然不同的生灵——仙。仙人与道合一,当然不可能与凡人一般,困守在七情六欲中,因此道门和魔门的大多数修士认为仙人无情。至于天道,当然无情,道经早已言明:“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伊墨放缓声调,柔声对绿遗珠道:“我知晓绿大家痛失知音,感人伤怀,然而宁空雨仙子既然一心求道,理当无情,舍弃情爱。可惜她又瞻前顾后,难以放下牵挂,如此与自身道心背道而驰,焉能不亡?从大道的角度,她当然错了。”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又道:“不过,如果你我行事,都只遵从大道而行,那么人之伦理何在?情感何在?乐趣何在?孤王是否应该抛弃王位,不再理会国事民生,只顾自己闭关求长生呢?”

    他语调一扬,振声说道:“所以从人的角度,我觉得宁空雨仙子做的一点没错!她忠于性情,不负知己,实乃当世奇女子。”

    伊墨深情款款地注视着绿遗珠:“在无情的修仙与有情的为人之间,孤王宁可有情,也不屑选择无情的长生。”

    他这番话说的滴水不漏,还不忘标榜自己勤政爱民,附带情撩美人,也算十分高明。

    众人不约而同地望向边无涯,果然他嗤之以鼻:“拾人牙慧,可笑之极!”

    伊墨面色一沉:“如何可笑了?”

    边无涯淡淡一哂:“你说大道由无情的天地而来,所以无情。可你我同样由无情的天地而来,为何有情?”

    伊墨一愕,当场语塞,支支吾吾地答不上来。

    “你不是仙人,又怎知仙人没有伦理、情感与乐趣?你所言不过是夏虫语冰,妄加猜测罢了。仙人的确不困于情,但为何一定是无情,为何不能以理节情,以道心驾驭自己的情呢?”

    “至于宁空雨,为了燕击浪一个人,背弃了养育她的宗门,背弃自己的家族,如何算是忠于性情?男女的情爱是情,师门的恩情难道就不是情?厚此薄彼,她怎算做得对?”

    “至于选择无情的仙,还是有情的人,试问太子殿下你有的选吗?以你的修行资质,你成得了仙吗?”边无涯咄咄逼人,一句接一句反问伊墨。伊墨不过是熟读典籍,自家并不曾真正深思参研过,被对方连续诘问,一时面红耳赤,恼羞成怒。

    众人对视一眼,伊墨吃瘪,其余人肯定要上阵。只是边无涯辞锋厉害,同样擅于清谈,又找不到他言语里的漏洞,一时难以反驳。

    王献沉吟片刻,轻敲折扇,施施然起身说道:“小魔师对无情二字有所误解,且容献先解释一番。”他并不与边无涯直接交锋,而是绕了个弯子,先将话头引向对“无情”的诠释。

    “人之性情,其实分为性与情。性是自然禀赋,受之于天,属阳,属善;情是后天而成,所感所受,属阴,属恶。仙人为得道之士,纯阳之体,所以存性去情,称为无情。”王献摇头晃脑地说道,这也是道门对“无情”最正统的解释,得道之士清静无为,故能太上忘情,纯理任性。

    边无涯淡淡一笑,问道:“天有善、恶吗?”

    王献迟疑着答道:“当然没有。”

    边无涯反问道:“既然人之性受于天,性又属善,那便是善乃天授。可你又说天并无善恶,试问如何授受于人?”

    王献不由神情一滞,边无涯又问道:“天地有意志吗?”

    王献吞吞吐吐地道:“这个,应该是没有的吧。”

    边无涯追问道:“既然天没有意志,为何只授人善,不授人恶?难道不是有意如此吗?”

    王献一个劲地猛摇折扇,向兄长王徽投去求救的眼神。王徽侧过首,专注地盯着酒壶上镂刻的精美镂金,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

    边无涯的目光扫过众人,似笑非笑地道:“你们大晋道门,个个都说道法自然,天地不仁。既然天地是公平的,自然是无心的,那么为何世上善人少,恶人多呢?理应善恶相等才对啊!”

    大晋众人面面相觑,这一场大道清谈,似乎隐隐变成了道、魔之分,燕、晋之争。孔九言诸人绞尽脑汁,回忆所读典籍,试图反驳边无涯。

    支狩真眼观诸人唇枪舌剑,自己心不在焉,只是思虑如何从绿遗珠身上弄到金阙图录。他并不擅长清谈,也没什么兴趣,与其嘴上说得天花乱坠,不如实打实来一剑,便见分晓。

    “小安,你怎么看?”蓦然间,谢玄重重拍了拍支狩真,以充满期待的目光望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