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安武举陈启新上奏,今天下有三大病:一曰科目取人。

    今之作文,孝弟与尧舜同辙,仁义与孔孟争衡,及见于政事,恣其性情,任其贪酷。

    酷而民吞其声,贪而民吸其髓。

    是政事文章两既相悖,亦何赖以科目取人哉?

    二曰资格用人。

    国初,典史冯坚任佥都,贡士彭友信授布政,秀才曾泰授尚书,何尝以资格限……若进士,则天下之爵皆其砧几上物,天下之官皆其朋比,横行莫问。

    及曰迁转,不曰其俸久则曰其资深,诚有如皇上昔谕所谓‘圣旨可藐,暮金自如’者,亦何取以资格用人哉?”

    京师恢宏的紫禁城,位于中轴的建极殿内,一个略显阴柔的男子声音在回荡.殿内安静肃立着十余名身着朝服的老者,高居上座的却是一位年轻人,他头戴翼善冠,身穿黄色盘领窄袖袍,双肩各有一金线所缝的盘龙纹饰,正是大明朝的最高统治者崇祯皇帝。

    皇帝对那朗诵的宦官轻轻一抬手,阴柔的诵读声立刻停止,他转向堂中肃立的几名老者道,“今日在建极殿日讲毕,收到此奏本,虽不甚有文采,亦有清奇之处,是故请阁臣及众卿一同评断,各位听罢作何见解。”

    堂中一时无人贸然搭话,大多用眼神看向前排中间,一名身着带仙鹤补子朝服的大臣。

    皇帝等了片刻见无人说话,转向那中间大臣语气平和的道,“温先生。”

    “老臣在。”

    身穿仙鹤补子的大臣出列一步,他便是当朝的内阁首辅,太子太师建极殿大学士温体仁。

    他声调低沉而平稳,略微躬身道,“臣以为陈启新身在江湖之远,心怀忧国之志甚为可贵,其以武举而不拘泥于兵事,可谓文武兼备。”

    堂下静悄悄的,众人都看着自己的脚尖,温体仁这番话只是称赞了陈启新的品德和才能,却避开了评论陈启新奏本的内容,他作为简在圣心的首辅,可以跟皇上打太极,这里的其他人却未必有这个待遇。

    今日皇帝专门召集众臣来听一个草民的奏本,绝不只是听个热闹。

    但就目前听到的这个奏本,里面涉及的却是科举和取官的朝廷根本,几乎可以说是与全体文官为敌。

    即便真要讨论,绝不应该是在此处这么一点人来定夺的。

    大家暂时也拿不准这位天子的用意,到底是要借这个奏本敲打臣子,还是另有所图,所以此时不开口是更稳妥的选择。

    崇祯果然没有逼迫首辅,温体仁有这个表态,至少可以让皇帝的谈话继续下去,皇帝转向另一名大学士。

    “钱爱卿又做何解?”

    叫到的是内阁次辅钱士升,他也早有心理准备,此时干咳一声道,“臣与温老先生所见略同。”

    崇祯却不并未给他温体仁的优待,平静的追问道,“那钱先生是赞同陈启新所言?”

    钱士升入阁有些时日,已熟知这位皇帝的风格,听到追问就知道敷衍不过,只得硬着头皮道,“回皇上的话,陈启新奏本所言国初旧事,亦是祖宗之法,当无不可之处。”

    殿中所站十余人,皆是吏部会推的预备入阁人选,目前内阁大学士只有三人,剩下几个名额就要从这里的选出,所以今日建极殿日讲完毕,崇祯召集内阁议事,也叫来了这一批人,作为一个考察他们的机会。

    此时其余各人一边听着,一边在飞快的组织自己的措辞,就怕皇帝万一点到自己发言,前面温体仁算是敷衍过去了,钱士升则只赞同了其中的国初旧事,留给后面的余地越来越少,大家都要好好构思,才能应付上座这位精明的天子。

    崇祯的声音从上座传来,“陈启新所奏既能得阁臣赞同,足见其武事之外有可取之处,那钱爱卿以为此人可堪何用?”

    其余大臣暗中松了一口气,似乎崇祯今天主要目标是钱士升,可能不会让其他人发言了。

    “这……”钱士升额头微微冒汗,他万万没想到,今天突然叫来建极殿,原本以为只是寻常议事,突然却让他陷入这样一个万分凶险的境地。

    就眼下听到的陈启新这个奏本,前面两条就是在攻击整个科举制度,一旦钱士升让此人为官,今天的记录明天就会出现在六科廊房供所有官员浏览,钱士升立刻就成为整个文官阶层的敌人。

    但皇帝方才的话很明确,陈启新武事之外有可取之处,显然不是要让他去领兵打仗,而是要在京师当文官,钱士升也不敢违逆了皇帝的意思。

    崇祯冷冷的看着殿中的钱士升,虽然没有催促,但也没有丝毫要给他台阶的意思。

    “老臣,老臣以为……”钱士升擦擦额头的汗水道,“陈启新既然言天下三大病,臣等只听到两条,尚不知其第三条所言何物。”

    温体仁埋着头斜看了身边的钱士升一眼,估摸着这位大学士也是被迫到墙角了,连这种低级拖延之策也想得出来。

    崇祯缓缓出一口气,对着方才读奏本的宦官道,“把第三条读给钱先生听。”

    “三曰推知行取,科道旧例,选给事御史,以进士、举人、教官等项除之,万历初,犹行取推官、知县,进士三,举贡一。

    今惟选进士,彼受任时,先科道自居,守巡以科道相待,故虐民凌毙。

    民既不安,又能已于乱乎?

    亦何取以推知为科道哉?

    国家受此三大病,章句无用,党与日盛,苛暴日加,罗纲日密,惟得是好,非情不行,竟成一迷局而不醒矣!”

    王承恩这次读得甚快,钱士升靠这点时间仍是没有想好应对之法,只得继续推诿道,“此三大病是否切中机宜且不论之,若是郎中诊病,必要有治病药方,如此方可推知此人可当何用。”

    崇祯看着有些狼狈的钱士升,脸上竟然出现一点戏谑的笑容,“王承恩,你把剩下的奏本读完。”

    “再陈治病之药,其说有四,而专拜大将之法附焉。

    一停科目以黜虚文,一举孝廉以崇实行,一罢推官行取以除积横之习,一蠲灾伤钱粮以苏累困之氓。

    今之将不堪用矣,仰鼻息于文官,听提掇于下吏,威望既莫重于平时,号令胡能施于对垒?

    今当征求真才,聘请登坛,行推毂礼,一切重务,听其便宜行之。

    有司害民不悛,拊循不实者,亦听处分。

    罢监制,焚谤书,如此,汉高之坛,文帝之细柳,燕之金台,复见于今也……”王承恩阴柔的声音在殿中回荡,众臣都埋着头,钱士升额头的汗水密密麻麻,他根本不用去仔细理解陈启新的奏本,后面那什么将不堪用的不重要,毕竟只是涉及武官,但只需要听到“停科目以黜虚文”这几个字,就知道万万不能给陈启新任何官位,否则文官的口水足够淹死自己,但一时仍未得出合适的应付之法,惶急下微微偏头去看温体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