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二,晨。

    曹操身边只剩下李典乐进,还有一个郭嘉,全军灰头土脸地茫然往东跑,也不知道自己的目的地是哪里。

    剩下的武将,不是战死就是投降。文官集团,则是被留在了谯县县城里,被汉军全部俘虏了。曹军崩溃后,谯县当然是一天都没能坚守,直接被汉军顺势夺了。

    四十六万大军,是不可能被一天之内彻底歼灭的,最多其中有二十多万新兵壮丁会成建制投降。

    而嫡系的精锐老兵,总能有趁着友军数以万计投敌拖延时间的空档,渡过并不算宽阔的涡水,逃到东岸。

    只不过,逃出来的终究是零头,而且也无处可去。

    四十六万人,至少有四十万人在昨天丢了,死伤十余万,投降二十余万。

    死伤的那些人里,至少有一大半不是被打死的。就是溃逃时太乱了,想投降而不可得,被逼进涡水自相践踏淹死的。涡水都被堵塞了很久。

    曹操必须为这十几万人的死负责,要不是他和郭嘉非要背水结阵、引诱刘备来这个预设战场打最后一战。

    如果能换个战场,曹军肯定会崩溃得更快,但不用死那么多人,也不会有那么高的淹死比例,最多就是逃散了。

    最后跟着曹操渡过涡水的,只有可怜的六七万人,几乎都是当年跟袁绍打第一次官渡之战前、就已经从军的老兵,才会跟到这一步。

    但即使如此,大部分人过了河之后,也只是各自渐渐逃散,不太想跟着曹操一起走,因为看不到希望。

    仅仅往东迷茫地撤了一个县的距离,曹军就又散了三分之二,士兵们都想逃回兖州青州老家、乖乖务农。

    最后,四十六万大军,只剩下两万人,都是最心腹最嫡系的,还在跟着曹操走,而且几乎都是骑兵了。

    “此处是何地了?”曹军走得实在困顿,体力耗竭,就在一个小县镇附近停下,休息吃喝。曹操也忍不住询问郭嘉、李典等人。

    李典是隔壁山阳郡人,对附近地理最熟悉,稍稍观察了一下,禀报曹操:“丞相,这里应该是谯县的邻县鄼县。前面这个镇子是费镇,您应该记得的。”

    “费镇?”曹操下意识一愣。

    费镇他当然知道,是谯县邻县的一个镇子。他的祖父、当年的大宦官曹腾,就因为在决策拥立先帝(桓帝)的事儿中立了功,被封为费亭侯。

    没办法,谁让谯县周边几个县,是曹家的老巢呢,曹家势力三代盘根错节,走到哪儿都能看到些故旧遗迹。

    曹操连宦官祖父封侯的封地都不认得,也实在不应该,真是完全打败仗打昏了头了。

    “那就先在费镇歇息几个时辰吧,一夜奔走,人困马乏。”曹操吩咐之后,两万骑兵就地驻扎下来。镇子里的房子当然不够住,那就直接露天歇息。

    郭嘉等曹操吃了一些干粮,喘过了气,才忧心忡忡地问道:

    “丞相,大军尽散,为今之计,如之奈何?丞相可有打算,也好让属下等有个盼头,知道要如何努力。”

    确实是太惨了,连郭嘉都不知道曹操继续活下去,想干什么?难道还指望逃回兖州,用最后的两州之地负隅顽抗?

    这不可能啊,兵都打光了,就两万骑兵能干什么?后方还有不到十万的新兵、地方卫戍部队,但那些人也不可能为曹家死战了。

    昨夜行军途中逃散的四万步兵,虽然是老兵,但好不容易逃掉,也不会重新聚拢为曹操送死。

    曹操也看出了郭嘉的迷茫,屏退左右,整理了一下思路,给他推心置腹地说:“孤知道自己无法活着走出谯郡了,事已至此,没必要拉更多人一起死。

    奉孝,你若是能北逃回沛郡,转回兖州,可以关照子修,让他以最后青、兖十万驻军,全师投降刘备。

    刘备肯饶他一死也好,实在饶不了,也无可奈何。孤深知刘备忌惮孤,他也知孤多疑、颇有才干,曾居高位,不可能容孤活在世上的。所以前几日那些战斗,孤不后悔。

    孤清楚,就算半个月前听了文若的话,直接投降乞和,孤也活不了。没赌赢,就认死,也努力过了。但子修不一样,他的手上沾染鲜血不多,劣迹也不多。

    哪怕我军已大半溃散,但只要他投降,还献出海外之地。刘备褫夺其官职、让他安然活下去,问题不大。主要是子修的才能和威望完全不可能复叛,没有威胁。

    刘备要宣扬信义、招降纳叛,显示他‘不搞秦始皇那种首义者赏、末降者杀的把戏’,正需要这样的例子来凸显他的守信。”

    郭嘉听曹操这么坦白,已经确定曹操是萌生了死志,或者说清楚认识到了自知必死的现状。郭嘉不好直接接话,礼貌地停顿了一会儿,才慎重地追问:

    “那丞相您现在带我们继续东逃,是为了……”

    曹操这时候反而彻底想开了,豁达一笑:“你是想问孤为什么不立刻自尽对吧、到底在拖延什么,这没什么不好意思问的。

    孤也就跟你直说了,孤并不怕死,时机到了,自然会自尽,不会再连累身边的将士幕僚。孤只是败得太彻底太突然,念头没有准备,需要几天时间冷静交代遗言、思索部署后事。

    所以,一会儿吃完饭歇息够,孤自会继续领兵东逃,或一两日、或两三日,想明白了,交代后事的信使都确认派出去了。真被敌军再围追堵截,自会让将士们投降的,走到哪算哪吧。”

    曹操并不是打算多苟活多久,这方面没有明确目标。

    他只是还在懵逼,有些事情不想明白就不甘心,需要对自己的人生有个整理。

    他也不想被俘,然后在被处决之前、关在牢狱里渐渐想清楚这一切。

    所以,那就当是生命在于运动呗。

    一边随遇而安往东逃跑,一边在跑步骑马中思考,想到啥就派信使部署,自然而然迎来最后时刻,不也很符合诗人气质么?

    曹军在鄼县费镇歇息了两个时辰,后面有探马来报,

    说发现汉军彻底肃清了谯县,也确认了曹操没有死在谯县乱军之中,而是往东突围了,所以汉军派出了马超带领轻骑兵,继续轻装高速往东追击。

    当然,汉军似乎也知道曹操放弃了大部队后,剩下的都是骑兵为主,行军速度很快,所以汉军的步兵主力就全部留在谯县了,不会再白跑一趟。

    从谯县追来的,只有马超一路人马。即使如此,也不是曹操能抵挡的。

    同时,南侧也有曹军溃兵来报,说今天清晨,涡水下游城父县附近的曹军守军,刚刚被汉丞相李素的四万多部队击溃了。

    李素应该是刚刚赶到城父时,就得到消息,说前一天曹军主力在谯县涡水边被击溃了,曹操只带了少量亲兵逃亡。

    所以,李素终于放弃了继续沿着涡水去谯县跟刘备会师,而是直接在城父弃船登岸、在涡水北岸登陆,陆路径直往北穿插、搜索截击曹操。

    李素倒是以步兵为主,而且也没什么猛将,但曹操现在真是没胃口继续去杀李素了。

    李素那么谨慎,就算曹操打赢了又如何?还不是被李素突围逃回涡水的斗舰上,曹军没战船,李素肯定立于不死之地。

    曹操便命令两万骑兵立刻上马,继续往东逃。

    不管最后选什么路线,眼前的逃跑方向是很唯一的——要从鄼县继续往东,先到谯郡最东北端的相县。

    然后在相县,才能再决定究竟是转折往北翻越芒砀山到小沛。还是继续往东,从相县切换到睢水流域,走河谷平地,顺流而下到下邳郡的下相。

    从鄼县到相县,曹军又走了一天,背后的马超越追越近,距离从一开始的七十里缩短到五十里、三十里。

    南边的李素倒是行动迟缓,因为是步兵嘛,没法缩短跟曹军之间的距离。但李素显然是跟马超取得了联络了,能及时知晓曹操的动向。

    所以李素一直封堵着曹操南去的出路,虽然无法亲自追上曹操,至少能逼曹操的走位。

    这一天多赶路的时间里,曹操心中倒是渐渐灵台空明,愈发想明白了后事。也写了不少遗嘱,都是骑在马背上写的,很是潦草,想到啥就写啥,随时派快马信使送出去。

    抵达相县之后,曹操一边稍作休息,一边赶写最后几份交代后事的私信,一边派出斥候,看看最后往哪儿跑。

    结果,就因为又过了这一天多,他听说翻越芒砀山往北的路,估计也没戏了——

    兖州中部诸郡的曹军,都听说了曹操兵败,愈发军无战心。赵云已经在两天前从清河郡派遣铁骑渡过黄河,短短两天就凿穿整个济阴郡。

    虽然,曹操翻越芒砀山后,要去的是沛郡而非济阴郡。但爬山很慢,怎么也得两三天的时间吧?而且曹军剩下的人都是骑兵为主,翻越芒砀山就要放弃一部分战马。

    赵云现在还没有进入沛郡,但等曹操从芒砀山里爬出来的时候,估计就会被赵云堵个正着了。

    而且都快死了,为什么不死得有尊严点?还放弃战马被杀在山沟里?

    全军要行进得堂堂正正一点,不爬山不弃马了!那就继续一路向东!沿着睢水去下相!走河谷平原地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