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兼听则明,偏信则暗。”

    官家略有所思道,“这是魏征谏唐太宗的话吧。”

    王安石,司马光,王珪皆思索着章越之言。吕惠卿见章越在御前大出风头,嫉妒的情绪则是一抹而过。

    但吕惠卿聪明在于,别人不知道自己嫉妒了,但他是知道了。

    故而有自知之明的吕惠卿附和地道:“陛下明鉴,章待制此言确实极为玄妙。”

    章越听着吕惠卿之言心道,这话有些言不由衷吧。

    不仅章越,其他人也是可以感觉到。

    司马光则道:“陛下,故而尧请问下民,有苗之恶得以上闻。舜明四目,达四聪,故共、鲧、驩兜不能蔽也。秦二世偏信赵高,以成望夷之祸。”

    “还望陛下鉴之。”

    司马光确实政治高手,这么快就利用章越的话来攻王安石了。

    如今官家偏信的人正是王安石。

    章越当然不是用这偏听偏信来攻王安石,而是道:“陛下,臣以为偏信不一定为暗,但兼听一定是明的。”

    这话怎么理解。

    人不能避免有立场,立场与切身利益相关。

    就好比买了房子的,无一不是坚信房价升的。没买房子的人,无一不是认为房价暴跌的。

    官僚集团天然抗拒变法,因为害怕在变法中失去权力,但皇帝从来都是想变法,想要在变法中抓权力。

    章越是寒门出身,本就没有权力,故而只有依附皇帝,才是快速获得权力的方法,因此肯定要站在变法一边。

    抛去自己的立场,就是失去自己的利益。

    所以可以偏信,不可以偏听。

    司马光听此问道:“既是偏信,那兼听又有用?”

    章越道:“兼听是避免片面而论,仅说看到的,或仅说摸到的,都是片面的。故而兼听便是正反相攻,于反者,取其长而补之,视其短而驳之。”

    司马光道:“章待制说得倒似轻巧,不知道是不是能摸得到呢?”

    章越笑了笑道:“天下之事独阳不生,寡阴不成,故而才有一阴一阳谓之道之说。”

    “好比那太极阴阳而成,阳下交于阴,阴上交于阳,故而四象生矣,四象又有天之四象,地之四象,故而八卦成也。”

    司马光品章越之言言道:“这是邵尧夫之言吧!”

    官家一脸茫然这邵尧夫是谁?

    一旁宦官与他解释邵尧夫便是邵雍,官家恍然,他也听说过此人的名声,此人在洛阳隐居,名气很大,易学十分精湛。朝廷有意召他为官,他却是不愿意。

    章越道:“确实如此。邵大家以八卦推至先天六十四卦,我的好友程颢与邵大家世交。程颢问他学易,邵大家说他没时间,学易这个最少要二十年功夫。”

    “程颢说他无妨,他于易道甚熟,他日便试一试。一日无事,邵大家便教之,程颢试而推之,无不应验。邵大家问道,你怎知道。程颢笑着道,这易学无甚奥秘,不过是加一倍法而已。邵大家大奇,不由赞之。”

    宋朝儒家研究易学,从周敦颐而始。

    他的太极图说,讲得是无极生太极,太极动则生阳,动极生静,静则生阴。

    之后推导的四象,便是通过阴阳互交,推导出太阳,太阴,少阳,少阴。

    四象又推导至八卦,八卦推导至六十四卦。

    这些都是邵雍的功夫,程颢看了便说这有什么不过是加一倍法而已。

    加一倍就是乘以二。

    故而说易经是最早的二进制算法,也是由此而来。

    阴阳,辩证,二进制都是最接近于真理的本原。

    章越道:“若看得到(主观)为阳,摸得到(客观)为阴,若我等采取看到法(主观),再行正反相攻……”

    就好比一个问题,我决定了主观的做法,再对主观进行正反相攻,从中分析弊利。通过不断的细分,从而使主观和客观不断的接近,减小误差。

    从而一而二,二而四,四而八的分析。

    不要仓促决定,把事情放一放,等到思虑成熟了,再去决定。

    章越道:“加一倍法便是将简单推之繁杂,从二推至六十四卦的变化……”

    “同样反过来,将复杂的事情简单化,则可以进行逆推。只有方方面面都考虑到,才使得不会判断出错。”

    “臣所见来陛下求言于天下,并无不妥,这也是谋之在众,断之在独!”

    章越说完之后,众人各有所思。

    一直不说话的王珪出班道:“陛下,章待制所言合如今之议,眼下经延的已是差不多了,该用膳了。”

    官家闻言这才从沉思中恍然醒来,点点头道:“正是如此!”

    于是众人向官家告辞。

    出殿时,众人在聚在一处,王安石,王珪并肩在前,这时王珪回过头对章越道:“怎么章待制也与邵大家相识吗?”

    章越道:“未曾。不过闻名已久!”

    王珪笑了笑道:“太学如今不是正少大儒吗?我看请邵大家来不很好吗?”

    王安石微微一笑,看着章越道:“我看章大家就很好嘛,何必是邵大家。”

    章越心底一喜,心想王安石是认同自己的说法了。

    章越连忙道:“不敢当,不过能请邵大家便是最好的。”

    王珪道:“不过我听闻邵大家不问世事,怕是请他有些不易。”

    王安石没有回答王珪的话,而是向章越问道:“章待制,你方才殿上之说看似出自阴阳,其实另有明目吧!”

    章越想要信口胡诌道:“这……不如叫……”

    王安石道:“哦?真的没有名目?”

    章越道:“确实没有。”

    章越心想,王安石的问题在于断之在独,于是言道:“下官以为天下之论不有两,则无一。两不立,则一不可见,一不可见,则两之用息。”

    王安石何等聪明,哪听不出章越的意思。

    王安石略一思索道:“一与二暂不可见,不如我给你取个名字便叫正反论吧,你如今既是管勾太学,便以此教授学生如何?”

    章越道:“下官领命!”

    王安石道:“下个月官家幸学,你且好好筹备!”

    说完王安石便大步离去了。

    而在远处的吕惠卿看着王安石与章越方才的交谈,心底却是五味杂陈。

    Ps:这两章的观点取之认知神作《怎样才能少犯错误》,因为要用古文所以意思不那么准确,大老原文的观点肯定比我说得透彻了。